1993年8月,这天秋高气爽,四季分明的冰城,已透出一丝凉意。
从太平桥坐104路电车,到医大下车,来到附近的龙江剧院。作为本地人,却没看过龙江剧,就像我不是生在黑龙江,而是黑龙江省,省去了逆流而上的英雄主义。
当然,这些都是笑谈,我不是大马哈鱼,最多算条小泥鳅而已。人的思想解放了,笑谈自然会多起来,笑谈理想、笑谈人生、笑谈时代。
剧院看上去陈旧,欧式建筑风格,斑驳像无奈的花纹,洋味儿尚未消退。哈尔滨有很多这样的建筑,多是解放前建造,中央大街上的一些老建筑,更是被保护起来,人们已很少关注殖民因素,而更重视城市的特色。
抱着好奇心在巷子里转悠,已经来了很多人,都是二十多岁的男女青年。他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唠嗑,更多是像我这样一个人来的。我们难免相互打量,男孩的眼神有些肆无忌惮,女孩们眼神飘忽,大多是瞄一下,又赶紧把眼神收回来。
他们是这个城市的一小撮时尚青年,穿着打扮区别于社会主流,又引领着所谓潮流,偶尔显露泛文艺的腔调,举手抬足间有一种骄傲,感觉自我良好。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旅游鞋,白色彪马有一些脏,偷偷拿出张纸,往上吐了口口水,然后擦掉。虽然有点儿恶心,但也没人注意。
看到树下有个人在抽烟,是个穿梦特娇T恤的男孩,没想到这种社会主流装扮的人,也来唱歌培训班,倒是少见。我走过去,拿出一根烟向他借火。把烟点上后,彼此也不说话,他显得深沉,而我若有所思。
前段时间,通过《新民晚报》的广告,知道了歌唱培训班招生,平常很喜欢唱歌,还在单位参加过比赛,但没有经过专业学习,也就是较为突出的爱好者而已,见到这样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更重要的是,给循规蹈矩的生活找一个出口,不想让自己在一种文化状态里变得麻木。
这两年流行卡拉OK,青年人趋之若鹜,各处文化宫也看上这个好生意,一两块钱门票就可进场,想上台唱歌的报名就行,而不想唱歌的,也会听到一场“精彩”的演唱会。当然,也不是谁都敢上去,除了个别的猛士外,大多是有两把刷子的爱好者。他们唱时下流行的港台歌曲,往往获得多少不一的掌声;而唱歌跑调的人,收获的掌声却热烈,还伴随着口哨声和再来一首的起哄。
这时,三个女孩儿从我面前走过。一个面相普通,没有什么记忆点,一个有点儿龅牙,但脸上的笑容很灿烂,灿烂出没心没肺的样子,另一个烫长发的女孩身材高挑,显得时髦,带着若有若无的高傲。
她们竟直走到剧院门口,龅牙妹探头探头的往里看,烫发女孩在玻璃上照照镜子,另一个女孩回头扫视一圈儿。然后,她对两个同伴不知在说了什么,三个人便离开门口,也站到一棵树下,显得淑女起来。还有人陆续过来,好在巷子比较宽敞,要是我家那里的胡同,估计已经装不下了。
巷子里像一场观摩大会,只不过观摩的都是彼此。很多男孩的目光,似有似无的集中到那个烫长发女孩的身上,她好像已经习惯这样的状况,虽然是初秋,仍然穿了一条较短的裙子,显得两条腿修长。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一个戴眼镜的大姐从出现在门口。她手里拿个本子,拍着手冲大家招呼道:“报名的同学,报名的同学请进来,”于是,小巷里的人聚拢过来,在她的带领下走进屋里。
这应该是一个排练大厅,大概有四五百平方,外侧是一排窗户,里面有两个大镜子,前面是加高一层的“**台”,**台上有三张拼接的桌子,桌子上盖了一层墨绿色的绒布,上面摆放了两支麦克风,而**台两侧,则分别放了一台大音箱,有一个老师傅正在摆弄着音响设备。
**台下面就是一排排座椅,暗红色椅子显得有些陈旧,大家先后坐了过去,但座椅明显不够,有几个人就在墙边站着。老师便让大家先克服一下,并说工作人员随后会给大家找椅子。
女老师自我介绍姓于,负责这次培训的管理工作,同时教授学员们一些音乐基础知识。正说着,走进一个背头穿格子衬衫的男子,大约三四十岁。于老师向大家介绍,这位是隋老师,负责培训班的声乐教学,隋老师向大家点点头,然后,坐到**台后面的椅子上。
除了招生简章上的一些规定,于老师还强调了一下学习纪律,并说课程表已经贴在了里面的墙上,下课后大家可以抄录。最后,于老师希望大家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认真学习,提高自己等一类鼓励的话。
培训班一共招五十人,点名之后,发现还有三个人没有报到。而教学时间不能耽搁,于老师便宣布,大家按报名顺序让将自己的伴奏带交给管音响的将师傅,然后,一个个走到前边演唱,从而了解一下每个人的水平和特点,以利接下来的教学工作。
这时,肩膀被推了一下,回头看到一脸灿烂的龅牙妹,我有点儿愕然,这是想要胡萝卜吗?她问道:“喂,你唱什么歌?”我心想,还挺自来熟的,犹豫一下回道“秘密,”龅牙妹一翻白眼儿:“有秘密这首歌吗?”然后,哼了一声。
她见我有点哏儿,又拍拍我旁边的一个男孩道:“老弟,你唱什么歌?”那位老弟看上去二十岁左右,显得有些腼腆,老实告诉她,要唱《穿过你黑发的我的手》,龅牙妹赞许笑道:“你唱的一定好听,不像有些人就爱装。”
我又不傻,知道他在说我,便转头笑眯眯审视她。结果,她死性不改,露出两颗大门牙冲我揶揄道:“你看人家多大气,留个郭富城的发型,就以为自己是郭富城啊!”
我擦!你谁呀?
本想以微笑稀释尴尬,她却变本加厉的嘲讽,我的发型怎么惹你了,这可是当下很流行的。在好男不好女斗的指导思想下,我转头不再搭理她。
她见我不理她,没有继续冷嘲热讽,而是缩回身对那个烫发女孩说道:“这么拽,交给你了,”烫发女孩见龅牙妹吃瘪,忍不住咯咯笑,她似乎对我产生了兴趣,认为我有了某些值得挑战的资格。
我从兜里拿出准备好的伴奏带,走到前边交给音响师傅,将师傅问我是不是第一首歌,得到我确定的答复后,就把磁带在旁边按顺序放好。回到座位上,看到旁边的老弟拿着磁带似乎在犹豫什么,问过他的名字叫刘闯,就告诉他,同音响师傅说你的名字和报名号码就行。
刘闯也没有说什么谢谢,起身走了过去。东北男孩大多都不愿意口头上表现客气和礼貌,可能普遍都觉得那样会显得虚伪。当然,我不会介意这些,觉得这个老弟是个挺老实的孩子,显然没啥社会经验。当然,也告诉了他,我叫任之初,还特意说明,任念第二声,不是第四声。
过了一会儿,后面三个丫头也分别把磁带交给音响师傅,还在那里说着什么。回到座位上,龅牙妹又拍了我一下。这还没完没了了,难倒是看上我了?我转头看着她,她得意洋洋的说知道我的名字了,并问我是哪个ren?
我腻歪道:“不是人的人,”她们一听,顿时睁大眼睛,不敢相信有人这么做贱自己。烫发女孩冲我伸出大拇指,笑着说道:“你够狠,有种,”而龅牙妹道:“你对自己评价倒很中肯,”我拽道:“不是人,我是神,”敏锐的烫发女孩说后边少了两个字,我告诉她不少,刚刚好。
谁不爱和漂亮姑娘说话呢,哪怕是逗闷子。刘闯也回头看热闹,虽然他们觉得我这个人挺臭屁,但性格还是蛮开朗,便开启了自来熟的模式,没等他们问到我的八辈祖宗,我便开始问了她们一些情况。刚才的小插曲,似乎成为友谊的铺垫,五个人便七嘴八舌打开了话匣子,一会儿便熟悉的像久别重逢的兄弟姐妹。
龅牙妹叫张爽,烫长发的女孩叫安塞冬,另一个妹子叫韩梅。张爽虽然有点儿龅牙,但人长的白白净净,只是张嘴说话的时候,像个要吃胡萝卜的小白兔;韩梅眼睛小,属于随大流的那种;而安塞冬是典型的城市丽人,五官精致,有些傲娇的小气质。
教室里像装了一堆小蜜蜂,到处嗡嗡嗡,他们不生产甜甜的蜜,此时,只生产噪声。那个年代,喜好文艺的青少年,思维都较为单纯,性格普遍开朗。当然,也有性格内向的,算是个欲言又止的好观众。也许,过些年他们也学会了“装”,装紧、装酷或装犊子,但现在的沉默,似乎也绽放着无声的光芒。
就近熟络,重点散开,一个个小圈子很快形成。而在墙角,有三个青年用报纸垫着砖头坐在地上,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搞的砖头。他们一脸满不在乎,显得有点儿另类,其中一个瘦瘦的青年,披头散发,看不清什么模样。
学员们把磁带全交上去后,于老师让大家肃静。最后问了一遍还有谁没交磁带,见大家没有什么反应,就宣布按排序开始演唱。“1号杨光,请上来演唱,杨光来了没有?”
于老师喊了两遍,才从一侧后面走过来一个马尾辫女孩,看上去文静、干净但明显不沉静,她踌躇着迈动脚步,像上刑场一样来到**台,转身面向大家,但总想把头低下去。再仰起脸,却像个红苹果。
于老师见状鼓励道:“放松,不要紧张,告诉大家你唱什么歌曲。”
《冬季道台北来看雨》的前奏音乐响起,杨光低着头,双手拿着麦克风。十秒后,底下又传来嗡嗡的声音,原来她错过了开头。手足无措的杨光,看着于老师,于老师无奈地让将师傅重来一遍,并告诫大家,后面不会再因为跟不上伴奏再重来,时间有限,错了也要继续。
杨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唱完的,可大家却看的清楚。其实,她的音色不错,可能因为过分紧张,换气就有问题,节奏没有把握好。在大家的掌声中,她逃也似的回到座位上,低着头,像犯了天大的错误一样。哎!谁第一个上都难,这也没啥稀奇。
2号是那个长头发青年,瘦高而酷拽,给人感觉整个一个文艺范儿,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有真材实料。他的名叫字刘天志,上台后目视远方,虽然这里最远的地方是一堵墙,他唱的歌是《爱我》。为什么要伤悲,为什么要流泪…… 。
悲伤的情绪缓缓流出,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原来,远方就是他的悲伤。唱完后,大家掌声热烈,似乎想用掌声驱赶开他心中的阴霾。这时,龅牙妹叹道:“唉呀妈呀,他真失恋了吧?”虽然眼睛不大,但挺帅的。她又对大波浪道:“和你挺配的”安塞冬撇撇嘴道:“你看上了吧,少转移目标,别总一天天的招猫逗狗,”龅牙妹见周围的人看着她,便一本正经起来 。
接下来,3号4号5号中规中矩,唱的大都是这几年的流行歌曲,6号是我在铁路局文化宫见过的黑大壮青年,他看上去更像个结过婚的老爷们,忘了唱的是什么,只记得唱流行歌曲用了些美声的发音,给人故意卖弄的嫌疑。
10号是个白净男生,有点儿蔡国庆的味道,唱了首《溜溜的她》,演绎的声情并茂,还不时的与台下互动,一看就是舞台经验丰富的主儿,一时很多姑娘都关注他,他获得的掌声也最热烈。
哎,到某家了。
我是11号,竟然同我家的门牌号码一样。装逼的时候到了,我双手插兜走到台上,给老师们一个微笑,给大家一个莫名其妙。然后,拿起麦克风说了一句:黎明的歌,《今夜你会不会来》。
留着郭富城的发型,但又有些区别,我把两边的鬓角留出来,觉得鬓角剪秃了太傻,不适合自己的脸型。有人说像郭富城,有人说像刘德华,我妹评价说:那就是两掺儿。我又不是馒头,什么两掺儿,结果把我妹一顿修理,我就是我自己,明星只不过是参考而已。看到前排的小姑娘眼里冒出的小星星,忍不住有些得意,等一会儿非把她们唱晕过去。
明明很镇定,可感觉自己在故作镇定,大概是装习惯了吧。毕竟在单位的千人剧场参加过唱歌比赛,在这里也就是小菜一碟,不要想多了。我赶紧调整多余的情绪,进到音乐里。
聆听,融入。
起——
也许你只是一个最美丽的阴影,也许你不必现在做决定……
你就是我一生中在等待的人……
今夜你会不会来……
这时,教室的门被推开,吱呀一声,一个短发女孩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