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个拖油瓶是你捡来的?”南云淡定地饮完一杯茶,又淡定地扫一眼紧紧握住我的手躲在我身后的瘦弱少年。虽然从他表情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来,我仍然明显地感觉到他在不满,非常不满。
其实会不满也怪不得他。
没有与他商量就从云隐跑了出来,自然是我的不对,出逃之前还顺手偷了桃夕的一些首饰,变卖了当做盘缠用,这样的行为也不怎么光彩,只是一想到自己也有迫不得已的缘由,便少了些内疚。
原本想着这天下之大,要找出一个人何其不易,再怎么说也需花上个一年两载,可没有想到刚来到历城,就被他在这座茶楼里逮了个正着。
我刚拉了枢棉进楼,就看到坐在茶楼中央气定神闲地饮着茶的男子,一席蓝衣,头发在背后高高扎起,一张脸仿佛晴朗天气里的一弯弦月,极为俊朗清雅,看到他,我的心霎时便提到了嗓子眼,慌乱地压了压头上的斗笠,拉了枢棉的手便要往回走。
“雪时,怎么看到我就要走呢。”他在身后淡淡命令,“……给我回来。”
我努力了一番,飞速的合计了一下如果此时逃跑会出现什么后果,最后只得做了个艰难的决定,那就是接受现实。定了定心神,憋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出来,回身走过去。
“我这不是看客满了就想另寻别家……”话还没说完,眼睛就扫完了一遍空荡荡的大厅,发现只边角处寥寥落落坐了几个人,脸不由得僵了一僵,随即笑道,“是我看错了……”
他不说话,我觉得有点不妙。
片刻之后,我敛了敛表情,对他解释:“南云,你不要怪我,你也看到了,如今这天下,已经混乱的如同修罗场,可是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不得不履行我的责任……我的确很喜欢那些同你避世的日子,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做人不光是自己开心就什么都好,每个人都有必须承担的事情……”
“你想说,你要为天下苍生做些事情吗?”一双深沉如水的眼睛直直盯着我,“嗒”地一声,茶杯点着檀香木桌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没有那么伟大。我只是……” 只是想到我的父亲和姐姐现在还生死未卜,就没有办法安下心来。
早些日子我听桃夕说起,在白梓轩治下的朔州新派了个守城的武将,枪法剑术都很精湛,医术也了得,听描述隐约觉得有些像父亲,又想到现在的形势,朔州作为政治要地,难免在近期内会有一场恶战,便横下一条心要去朔州。
路途遥远,只能沿途行医赚钱,但是大概因我心肠太软,遇到没有钱付医药费的病患总是免费诊治,有时候还需要自己掏腰包为其垫付药钱,遇到乞讨者,还常常看不过去施舍一些钱财,所以总体来看,挣进来的钱远不够花出去的,撑到历城其实已经接近身无分文的状态。
“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南云淡淡道,“我倒没有什么,只是桃夕,对你的不辞而别很是伤心,哭了好些日子。”
听完他的话,我眼前瞬间便浮现出了桃夕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脸来,心内瞬间升起愧疚之情。在云隐的那一年,桃夕待我很用心,南云顾虑我的伤势而不常放我出山,对桃夕却不怎么限制,她看我可怜,每次回来总是将外界的状况详细讲给我听,也时常为我买些小玩意儿,讨我开心。最后我却连她都瞒着,计划了这次逃离。
南云大概看我有愧色,也不再说什么,稍稍偏了头,总算发现我身边的枢棉。我便将遇到枢棉的大致情况讲给他听,他于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所以,这个拖油瓶是你捡来的?”
到目前为止一直很乖巧的枢棉因为他的这句话而有稍微的不满,但是不知道这孩子是过于擅长隐藏情绪,还是先天性的表情缺乏,只是握紧了我的手,对他说:“我不是拖油瓶。”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丝对面前人的敌意。
“南云,这是枢棉。”我开口。
枢棉这个名字据说是他姐姐取给他的,只是姐姐已经在三个月前死于那场横行肆虐的瘟疫,他却死里逃生,捡了一条命,虽然身上仍有余疾,刚好遇上我,便为他治了病,还带上了他前往朔州。
“哦?”南云换个姿势,用手撑着额头打量我们,“你们两个,这样看着倒挺像一对姐弟的。”
这句话不知怎么就触怒了一向稳重的枢棉,他突然抬起头,狠狠瞪了一眼南云:“我的姐姐已经死了,她才不是。”
“诶?”为这句话吃惊的不是南云,而是我。在那一瞬间,我确实是结结实实地被他那句话刺痛了。但是仔细想想又觉得坦然,本来嘛,跟他相处只有半月不到的我,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替代那个很重要的位置……这么看的话,身旁的少年心里,应该有常人无法碰触的角落……
无法碰触吗……
“雪时才不是姐姐……”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语气有些生硬,握住我手的少年突然间抬头看我,眼睛里有些微的抱歉和慌乱,却仿佛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自己刚刚的语言一般,只是重复着方才的话,“才不是姐姐……”声音却轻柔的像和煦的风,我的手心里便传来少年那令人安心的温度。冲他微微笑一下,表示我不在意,他立刻安心下来。
“你不能跟着我们。”南云的下句话却将我的心打入地狱。
“为什么?”和枢棉同时叫出来。
“南云,求你……”我语气不由得软下去。“我答应过他,要带上他,怎么能丢掉他不管?”
“雪时,他是什么人?凭什么你要对他低三下四……我们两个人走就好了啊,干嘛要看他脸色。”终于开始显示出独属于少年的反抗,拉着我便要往外走,我却没有随他走,我记得那时的少年,眼神里仿佛有祈求的成分。
“你是问我我是她的什么人吗?” 南云的脸上却难得带了丝笑影,“雪时,你告诉他,我是什么人。”
那语气仿佛是在炫耀一般,我知道,偶尔显示一下对我的占有权,是面前人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我叹口气叫了声枢棉,低下头看着有怒色的少年,无奈道:“他叫南云,是我的……”想了一想,终于这般说,“是我的夫君。”
枢棉愣在那里,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摇摆不定的烛火,漆黑的双眸中复杂的色彩像是翻涌而来的大浪,乘在浪头的是数不尽的颓丧。
“你已经,成婚了吗……” 他仰头问我,那表情仿佛是在期待我会否定一般。我把他的反应理解为没有料到。
其实那时的我梳了简单的盘桓髻,在头顶插一多簪花,这一发式很明显的表示我已为人妻。分辨不出其实也怪不得他,幼年丧失双亲的少年,大概还没学会通过女子的发式来分辨这些世俗限定的身份。
“雪时你还这么年轻,怎么会成婚呢?是骗我的吧……”身材瘦小眼神却明亮的少年喃喃问道。
后来的某一天,当枢棉长成挺拔的男子站到我面前时,我才开始后知后觉地暗自为当时的迟钝而自我责备。
他自小便心思缜密,性格中有高于同龄人太多的成熟与稳重,那时却露出那么明显的失落表情,其实是想让我发觉吧。
“枢棉,我已经在一年前,与南云成婚了。”我按上他的头,将他的头发揉乱,随后露一个笑给他,“你放心,你去哪里我便跟你去哪里,我不会让南云赶你走的。”
说完之后倔强地回望面前的蓝衣青年,脸上写着如果不带上枢棉,我也不会带上你。
“唉……”良久,南云才终于长叹一口气,对我的抗拒表示了屈服,“为夫果然还是拿你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