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紧闭的城门下,一个小男孩儿瑟缩着身体,衣衫褴褛,一旁枯朽的树木不高的枝杈上并排几只乌鸦,全都贪婪地盯着那小小的身体。
好冷。已经,冬天了呢。
眼睛睁开一条缝。自然是意识不到那些不怀好意的乌鸦鸟,也不曾辨明现在是哪个季节,所以才误把这刚刚入秋的季节错误的当成寒冷的冬天,他的意识大部分都已脱离对这个世界的感知。
因为很冷。所以理所当然是冬天了。
并没有掌握多少对这个世界诸多事物的判别方法,便已经被所谓的“世界”抛弃,孤身一人。
“这个世道啊,已经变了呢……”
他还记得昨天那个老妇人经过自己身边,扔下一些钱币后说的这句话。他记得清晰,连同那话里的叹息一起——他总是很容易记得类似的句子或词语,这些词句便是堆砌成这个世界的所有、一切和全部。
类似“以前可不这样,流浪的孩子什么的也能生活的很好”或者“政府已经无暇照管百姓的生活了吧,现在别说是饥荒或瘟疫,光是内乱就够呛了呢”还有“或许什么时候战争结束,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回到真正的家吧”这些。种种。
叫做战争的洪水猛兽,摧毁了所有生存的基本。
因此理所应当地痛恨战争,以及发动战争的那些人。
另一个流浪少年闯入这几乎是属于他的私人领地的城门下的时候,他正啃着一个硬的需要动用全部面部骨骼的馒头。
“喂!打开呀,我要出去!!”少年捶打着坚硬的城门,面带惧色,少顷,身后便已经传来纷乱而厚重的脚步声。眼看着那些追着他来的人近了,所以更加焦急起来。
“快开啊,我要出城!!”
“不会开的哦。”男孩儿稍微抬起头,面无表情,“已经过了时间了,放弃吧。”
“你骗人!快些打开!”少年不死心,依然大力地捶着城门。紧紧抱在胸前的布兜,大概是从哪里偷来的——男孩儿揣测。
没用的——
当下了这个判断之后,追上来的几个大人已经迅速把少年扭在地上。
“小贼,偷东西偷到你大爷头上了!你奶奶的,看本大爷回去不打断你双腿!”类似的毒言男孩子已经听了太多,以至于快要麻木。在少年咿咿呀呀的挣扎声中,男孩子抬起那张略微苍白但很清秀的脸。一双漆黑的眼睛,空洞,什么都没有。打人者不由得因为那样的眼光而惊了一惊,意识到对方只是个小孩子时,才恢复凶神恶煞的神态。
“小崽子!看什么看?!你们这种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父母不在就无法无天了,这个世界就是因为你们这种人太多才肮脏不堪的!”
是的。
因为有我们这种人,这个世界才肮脏起来的。
“快走了,这小崽子脏兮兮的说不定身上带着瘟疫。”另一个厌恶的声音响起后,那帮人动作立刻迅速起来。就如同瘟疫一般,自己同样是站在被厌恶的立场。
那个几乎是被拖着走的少年最后露出的求救的眼神,连同那些厌恶的声音和表情一起,难以忘记。
被带回去之后应该会遭一顿毒打吧,能不能活下来也是问题,可即使是活下来,将来的生活也难以逃脱偷盗或乞讨的路径,因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呢,几乎生活不下去……可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即使已麻木,在心的某些角落,也总有一些能被轻易触动的地方。
这个世界,在有人恶毒诅咒着“你去死”的同时,也会有小小的声音询问“你还好吧”。
果然,希望所有人都喜欢自己。
即使厌恨这个世界,但果然还是……执着而无法离弃的,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般的。
眷恋着那些难能可贵的温暖。
所以当女子如玉般温润的声音询问出“你还好吧”的时候,几乎已经陷在叫做“绝望”的世界夹缝里的男孩子,突然梦境一般看到微弱却柔软的光亮。
18岁模样叫做雪时的女子,站在11岁唤做枢棉的男孩的面前。
世界的开端,应该也是同样温暖的色彩。
即便已是黄昏,也会有不差于流光溢彩的光影,停留在对面人的脸庞,把那原本就柔和的轮廓,映的更为迷离起来,并最终在记忆里被镀上梦幻的色彩。
枢棉还清晰地记得,那个时节的雪时披着黑色斗篷,下面露出一袭雪白的长袍,上面印着他从来没见过的花朵的纹样,血红色恣意绽放的大片大片的花,映在他漆黑的眼眸,从此便在他的心底常开不败。
原打算要去前面的历城,可没想到这个时间城门已闭,出城无门……雪时叹口气,小声抱怨:“所有的客栈都客满我还真是好运气……”随后露出困扰的表情来。
“南云那家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找到我……” 最后用只有自己听的到的声音嘟囔了这么一句,很随意地坐在枢棉的旁边。
至于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位子,大概是因为类似怜悯的感情。
一眼便看出男孩子如果不立刻诊治,不出几日一定会死掉。对于自己面前的死亡,无法置之不理。
枢棉原想努力露出嫌恶的表情表示对这个外来者的不欢迎,却在她坐到自己身边时,发现自己竟一丝一毫敌意都显露不出来。青涩的慌乱突然在他的心底蓬勃滋长。那时的他还不懂得恋慕这种事,但是即使当时的自己只能以“孩子”来定义,仍然清晰地知道自己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容貌倾城的女子,有着难以言说的好感。
“你觉得自己怎么样?”
贸然要为一个陌生人诊脉,这样的冲动肯定不能为常人理解,鉴于以往那些教训,她稍稍克制住,想先同他搞好关系。
意识到身边的孩子果真自始至终都没有跟自己搭话的意图,不由得轻微叹口气。
“呐,给你。”最后,从包里掏出一些干粮,拿到有些别扭的少年面前。
“很好吃的。你饿了吧?”
叫做枢棉的少年,有着很好看的黑色眼睛,虽然脏兮兮,但还是可以看出隐藏在世俗眼光下的白皙细嫩的皮肤,脸的轮廓已经有硬朗起来的苗头,鼻子也挺拔的很好看,所有部位的生长趋势,都预示着不久的将来,眼前这个明显脸红着的青涩少年,会出落成英俊秀挺的男子。
“饿的话就吃一些吧。”几乎是在诱惑他,雪时把东西举得更高一点。
“里面有毒吧。”少年凝视她的眼,平静地说出这句话,雪时举着食物的手不由得颤了一下。
可是当看到上一刻还说着“里面有毒吧”的少年,下一刻已将东西夺过去狼吞虎咽的情景时,雪时只觉得胸口有个地方,非常的压抑。
已经到了宁可死,也要填饱肚子的境况了吗。
不等雪时说些什么,少年已一边吞咽食物,一边口齿模糊地说出这样的句子:
“如果我死了,你就将我埋了,如果我还活着,你就得让我跟着你。”眼睛里带上了一丝狡黠的光。
枢棉知道,说出这句话,就表明自己是要赖上这个女子了,即使她拒绝,也打定主意要紧紧跟在她身后,无论是怎样的未来,他都愿意去赌一把,压上自己的全部——即使现在的自己几乎可以用一无所有来形容。
看到女子明显是有些受到惊吓的神情,少年大声说出这句话来:
“你不说话我当你同意了。”
那个时节的风已经开始夹着些沧桑的凉意,来自远方的女子从少年的目光里看到似乎已许久不见的光影,她不是第一次发现有些事自己永远不知如何拒绝。那是一个比任何希望都要庞大的希望,他选择把那份希望压在自己身上,并且相信那微弱的光亮将引导他走向一个幸福的未来,他是从何而来的这份期冀,自己无从知晓。只是,就是那样的。一定是那样的。
目光随着她的心一起柔软起来。
“那么……”雪时这样回应道,“让我为你搭脉吧。”
是了,就是她了。
枢棉想,那个曾停留在幻想中的,在无数的梦里带给自己温暖的人,现在就在自己身边。
当女子将披风披到他身上时,还不谙世事的少年心突然一紧,随后听到女子如咏叹般的声音:“先把今晚挺过去吧,似乎要落雨了。”
后来的枢棉回忆起来,虽然怨恨总是远比叫做“爱”的未知生命体要更长久更顽强的生长,像是披着层层盔甲而本身又有着坚硬如同龟壳般防护的两栖类生物,但是,它却又总是能握有更多的理由使人们信仰。虽然那时的他的思考还不能达到更高的层次,但是要推翻自己先前对世界的憎恨,这样一个理由就够了。
因此,长到15岁的枢棉,已是阳光灿烂的耀眼少年,早已不见早年那份呆滞和麻木,回忆起来也总觉得仿佛那才是陌生的自己,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幸福要大于伤感的。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和雪时在一起的日子总是有趣而轻松的,才使得这个处于成长期的少年朝着更加健康的方向成长了起来。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了。
朔元二年,上任不久的白帝开始大规模屠杀宗室朝臣,朝堂上人人自危,朝不保夕。天下三分兵权,一分在帝王手,一分原在道清相国手中,谁料这位权倾天下的相国却在樱暖门遭人刺杀,不测身亡,其手中兵权辗转落入锦王手中,本该将兵权交回白帝的锦王却拥兵自重,宣布自立为王,而握有第三分兵权的清河王白梓轩,则在清河起事,由此,揭开了碧落三年内乱的序幕。
帝王家的事,终于成了天下事。
而那与天下本无关的黎民百姓,却成了天下事的受害者,生逢末世,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