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着师父的要求就近找了家茶楼,金色的阳光仿佛是追着人一路进了楼内,却突然遇着什么阻拦,斜斜躺到地上。我尾随在师父后面,踏着碎裂的阳光走进去,注意到师父衣服下摆处有块早已经暗淡了的血渍,不太容易被人发现,却仍然昭示着某些不能刻意遗漏的过往。
“雪时,那是什么眼神?” 埋头美食的师父终于注意到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他的我,“为师的吃相还没有不济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吧……”
“……那倒没有。”我叹口气,“只是突然觉得,师父似乎变了许多。”
“那是自然,这北边不比帝都的环境宜人,更不比草箩的安逸闲适,何况还兵荒马乱的……”师父说着摇了摇头,随后眼神飘飘然起来,我透过那雾蒙蒙的双眸,看到一闪而逝的金戈铁马与茫茫雪原。师父瘦了很多,面上也稍带了些沧桑的神韵。
“这次白帝急召王爷回京,不知道是喜是忧啊。”师父说着,轻轻抿了口茶。
“王爷?”
我反应了半天才恍然悟道,白梓轩早被封了清河王,却在未至封地时就被遣往北疆,称号自然早该换成“王爷”了。
“大概殿堂之上的那个人事到如今也变得难以确定,像白梓轩这样的人,究竟是将他丢的远远的好,还是放在身边好生看着更安全一些。”师父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
对于他要说的话,我早了然于心。
那北疆虽险山恶水的,且有蛮族年年进犯,一般人去了自然要吃上一些苦头,可遇上白梓轩这样的主,便成了休养生息的好地方。
对于白梓轩来说,明面上的敌人除了险恶的环境,便只有那曾败给过他一次的蛮族,既然他白梓轩能创造出平定北疆的奇迹,自然也能将创造奇迹的次数提升到两次,三次。而最重要的是他借这次机会远离了权力的中心,使那些暗中的敌人首先在心理上松了防备,不再像他在京时盯得那样紧。这就为他养兵创造了条件,带去的兵士虽然损耗也颇多,但能坚持到最后的却全都是精兵,且都是他白梓轩一手带出来的精兵,这可比在京都这个纸醉金迷的地方养的兵靠谱许多。
只是这一年里北方战事常传捷报,全国各地对清河王称颂的声音也如积聚的雷声,说他有初代白帝白亦柯的风范,而如今这雷声,想必是终于传到了那黄金王座上的人的耳朵里了罢。
“那师父,既然是回朝,你们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我把身子稍稍前倾,这样问,“难道出了什么变故?”
“这个说起来嘛……”师父喝完一杯茶,正了正身子,表情很少见的凝重起来。“雪时刚刚可否见过他了?”
没有想到师父会这样问我,心不由得微微一动,随后缓缓点头算作回应。
“可有看出有什么不对来?”师父又问。
“街上行人甚多,我隔得又远,只看到他骑了马,被人护送着往前方客栈去了。”我轻声答。
师父不动声色地叹口气:“不知道这话当不当对你讲呢。”神情透过我,变得悠远起来。
“师父。”我急急叫他一声,“是不是他出什么事了?”
茶楼里此时客人甚少,所以很是清静,某个角落里一棵种在白玉瓷盆中的美人蕉,大大的叶子绿的发亮。
良久,我听到对面穿了蓝衣的青年轻轻问我:“……雪时,你还是很在意他的吧?”像是代替了我自己,问出这个问题。
我只觉得身子一震,却没有否认。
“……王爷他半月之前眼睛受了伤,现在处在几乎完全失明的状态。听说这里有个名医专治眼睛的,所以来瞅瞅。老实说,来到这里之后感应到你也在此,师父还是有些吃惊的。”
我握住茶杯的手轻微的抖了一下,但立刻强迫自己镇定,强迫自己淡然一些。
“是吗……是这样啊。”
对当时的我来说,着实难以想象白梓轩竟会受这样的伤,他在马上那样一副冷静的神情,任谁都不会想到他竟然完全看不到吧。
其实心里还是很不安的吧,世界完全陷入黑暗,只有似乎突然间放大千倍的世界的声响,而前途则更不应允他受这样的伤吧。只是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就算是不安,也不会在人前露了分毫呢。即使是在我的印象中,也只有他醉酒那天真正软弱了一把,其余时候都是一副沉稳清高的样子。
“不去看他吗?”师父轻轻问我。“雪时的医术了得,说不定还能……”
“师父说什么呢,雪时若去了,便逃不掉了吧。好不容易从那个女人手上捡回一条命……”
我将在京都发生的事情大致向师父讲一遍,却回避着不提及帝君,若让师父知道我正与炎君同行,他这个炎君的崇拜者肯定不能轻易放过这样一个机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都说最毒妇人心,没想到那华妃竟如此变态,这样伤我徒儿……”师父说着,眼睛里已泛起点点泪光,不等我说出“干什么一副深刻的表情呀”一双大手已压在我头上,只听他道,“只是,在北方的这一年里,师父知道,他心里除了战事,最为挂念的就是你,这次回朝,最想见的人也是你吧。”
“可最好还是不要见的吧……”我轻轻垂着眼睛。
“是呢,若因此便将你束缚在他身边,只怕也难为了你。”师父说这话时眼神清明,仿佛一切都看得透彻,可我知道,谁又能将谁的故事看得透彻呢。归根到底,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途,尽管到最后,我们会发现其实所有根茎都殊途同归。
到最后,那个叫死亡的词会均衡了一切。
与师父拜别之后,我的脑子里全是白梓轩的影子。
他是怎样的出现,又是怎样的消失。某些曾经,像是游鱼成群结队的苍茫海域,像是候鸟离去的森林,在时间静止之后,还会有自北而来的寒流将我们吹散吗?
他是一千只飞鸟在地上留下的黑色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