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我做了个奇特的梦。
草箩镇的青石路,路边是成排葱郁的梧桐,树荫下穿透树叶的阳光柔软地躺着。一个我可能不认识的孩子躲在树后,露出曾属于我的怯懦眼光。我听见风穿过这个世界的声音,看见阳光在人间留下的痕迹,突然间变得不明白,为什么总是一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装饰着这喧嚣尘世。它们终将回去,它们不带留恋,这里不是它们长久的归宿。
那个眼眸漆黑深邃、目光寒冷的孩子躲在树后,带着戒备看我。
梦境在这里戛然而止,没有任何梦境结束的征兆,我猛然坐起身来,仍是深夜,睡意全无。我于是起身,点亮床头的灯盏,在烛火摇曳之下,开始读姐姐的那封信。那躺在泛黄的纸张上的秀气却笔力雄健的字迹,确定无疑是属于我的姐姐的,姐姐名唤慕容子栖,比我年长三岁。
雪时亲启:
冬天开始时,我开始想,是否应该给你写这样一封信。大概早在今年的春季,我便应该将我的某种心情传达给我的妹妹你听,可是某种别扭的心绪迫使我将那个想法搁置——是的,那个时候我其实已然知晓,你我之间没有血缘关系这个事实。
在知晓那一隐秘的身世之后,不待人消化反应,那个叫做段锦沆的将军便预先触发了某个隐藏的转轮,我隐隐知道这一天终将会来,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预感,我不知道。还是说,我的内心其实早在期待某场悲剧的降临。我在某个瞬间突然意识到,慕容子栖心中潜藏着黑暗的因子。
就这样,对悲剧的渴望使我开始厌恶自身。
早在慕容府搬至草箩镇之前,慕容子栖便是这样一个淡漠的人,不理解周遭的一切,亦不信任那些待在身边的人,大概因为常以乖僻的眼光来观察周遭之物,才会时常产生孤寂之感。当然,那样小的年纪,其实很容易对什么人产生依赖,只是,那时的我与雪时你并没有什么两样,对于我们来说,都没有那样一个可以依赖的人——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喜言谈,更不喜欢小孩子,而母亲则更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可是虽然抽象,对于我来说却并不是没有丝毫印象。
那个模糊的关于母亲的印象,总使我联想到某种类似暖意的东西,隐约记得在某个寒冷的季节里,有个温柔的掌心将我小小的手整个包裹住,一步一步地在雪地上走。那一年少时代关于被人牵着手走路的模糊感受,大概被身体里的某种独特的粒子记忆下来,并将之融入血液中,一直传承下来,以至于长到十八岁的我,都依然会对某个手心温暖的人,产生莫名其妙的特殊感情。
甚至现在的我可以很大声地对一个人说:
我喜欢手心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的人。
我喜欢就连不笑眉眼里都写满温和的人。
我亦喜欢声音里透露出温和与宽厚的人。
你看,是多么具体的喜欢。
——那么多的喜欢,都可以归结为年少时代“母亲”带给我的感受。于是那个女人便成了我努力想要成为的人。我一直在内心里努力塑造着那样虚幻的影子……可是我到底是怎样一步一步,成为了与那个想法背道而驰的淡漠女子呢?
所以,雪时你说,慕容子栖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错呢。
那日父亲与我谈了很长时间的话,那场谈话的时间,比我们父女这十几年来所说过的所有话语加起来的时间都要长,长到我终于模糊地记起来,原来我是他的女儿,我是那个名字叫做慕容元靖的寡言男子,唯一的女儿。
所以说,为什么总是你呢。
无论是原本属于我的父亲,还是那个本应是为我而来的将军段锦沆,甚至炎君,为什么最终都选择了你呢?那个时候我是多么恨你呀。慕容雪时。
所以说是嫉妒吧。那个时候在我心头盘踞着不肯轻易离开的猛兽。
于是在某个悲剧到来之前,我选择了离开。
离开那个隐藏着某些悲伤往事的隐秘宅邸,来到这座终年落雪的山间——这里长眠着一位被人遗忘了十几年的女子,她才是我真正的母亲。我打定主意不告诉你这里是哪座山,这里有怎样的人家——所以说不要选择找我。
请让慕容子栖这个名字在尘世抹消,只留一个模糊而苍凉的影子,或者一首没有完成的歌。可是,我知道,无论慕容子栖走到哪里,这个世上都存在着一个能找到她的人。他找遍所有的山川,河海,猜测她可能在的地方,为她伤神费心,却不为责备,只为找到她。
他的名字叫做昀端,你的师父,亦是我自小一直厌恶排斥的那个人。
当他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内心里某个柔软角落的那棵寂寞生长多年的墨绿色植物,突然间开出花来,于是我便想,我果真是讨厌他吗?反复的确认答案之后,我带着绝望,意识到自己大概只是讨厌连自己的内心都无法正视的自身。我一直以为,正如同我讨厌着我唯一的妹妹一样,我也许也刻骨铭心地讨厌着那个唯一真心喜欢着我的男人。可当我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时,他只是无奈而宠溺地笑,那笑容直到如今都时常出现在我的睡梦里,扯得我的心隐隐作痛。然后一个声音告诉我:
慕容子栖,你不是喜欢手心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的人吗?你不是喜欢就连不笑眉眼里都写满温和的人吗?你不是喜欢声音里透露出温和与宽厚的人吗?他们都是那样的人呢,所以说,是喜欢。
无论是雪时,还是昀端,都是喜欢。
不是羡慕,不是嫉妒,也不是憎恨。
可是那个梦得出的结论多么的可笑啊。
你可知,我多么害怕那“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的寂寥。你们都存在于我无法触碰的地方,那些属于你们的柔软的心脏,总躲在某个我无法触及的地方鲜活地跳动,那使我更加寂寞。
写到这里,我开始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雪时,现在的我,时常坐在山间的一座古屋的长廊前,眼光茫然地望着那飘飘洒洒的雪,身披御寒的狐裘,捧一杯浓郁的热茶,来驱散体内那仿佛郁积千年的寒气。这山间的早雪将时间堆积成厚重的节奏,某种力量迫使世界归于寂静,我的心内总是苍茫一片雪色,不晓得这是什么道理。
我打定注意将一些事情忘却,然后开始一段漫无目的的旅程,可是望着那飘飞的雪朵时,我仍然会想起你来,那种感觉就像是饮了某种带着甜味的毒药。
我知道有些道理你终将明白。所以说这封信的意义在于,你唯一的姐姐——如果你仍然认定我是你的姐姐的话——希望你能选择正确的人生。
我很好,你还好吗?
慕容子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