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蓦然回想起与他初见时的情景。
那天正好是镇子上最大的庆典,一个喧嚣的节日。整个镇子的人都在这同一天涌到了西边的那座月神祠堂,平日里很少有人问津的山道上,那天到处是拥挤的人潮,我有些不辨南北,甚至恍然间觉得,那么多人竟像是同时在自己的家乡迷失了方向。
“明明平日里对月神娘娘的信仰那么淡,连个香火都很少有人来上,到了月神赐福这天却一个个跑来献殷勤。”我一边叹口气,一边对那香客的信仰表示怀疑。
我是个怀疑心泛滥的人,总要对各种事显示出孜孜不倦的探索心。这倒不是什么坏事,某位哲人的话是怎么说来着——“怀疑是一切真理之源”?原话是不是这样我有些记不大清了,心想就算不是所有真理之源,也是大半真理之源。
那时的我一边想着真理之事,一边走在熙攘的人群里,突然看到那个仿佛从九天之上坠入凡间的男人。
那一刻我的视觉好的出奇,但也许只是因为他身上带着某种我熟悉的味道。
我意识到,他不是这个世界之徒,尽管他隐藏的很好。他大概只是幻化为人类男子的模样,或者出于偶然,或者出于有意地在那个时点混在熙攘的人群里。
虚幻,空无一物——那是他来的地方,却不一定是他寻求的归所。
我想我果真有做哲人的潜质来着。
“妖物为何来此神圣之地?何况月神祠堂附近灵气逼人,为何他敢……” 我在心里费解,可那个时候,我并不打算与他扯上什么关系,只是用尽全力,挤出人群,和他擦肩而过时,看到他望向我的漆黑的眸子,竟恍若一个璀璨的梦境。
内心里也曾在那个瞬间突然间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敲打。
“若是人类的话,长得还真美呢……”我轻轻叹息。尽管他的半张脸掩在面具下,仍然不难让人得出这样的结论。但是我打定主意不回头看,像这样一直往前走。
大概是我突然间陷入虚无的意念中,有些心不在焉吧,突然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下意识地抬头,看到是身穿灰色长袍,面目有些可怖的中年男子。
“对不起。”
“哟,你以为撞到本大爷一句对不起就解决了?你眼看哪里了啊!!”对方那粗粗的眉毛拧在一起,满脸奸笑。似乎是喝了些酒,在酒精的驱使下,他伸出手来抓住我的衣服。
我皱了眉想,像这样趁着酒劲儿揩姑娘的油的人,在民风朴素的草箩也还是有的,只是我在下个瞬间意识到自己身着的却是男装,于是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既然不是被轻薄了,那便无甚计较的——我就这样原谅了他。
“这位公子您放尊重一些……”我本就不喜人近身,何况又是这样一个粗鲁的男人,还是稍稍有些反感的。
“哟,小子!你今日撞得不是别人,正好是老子我,老子就是看你不顺眼!”
“我已经道过歉了,难道让我下跪不成?”我不想与他在这里纠缠,便转身欲走。可对方却挥拳而来,眼看便躲避不及。
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他已一阵风似的飘到我前面,及时接过对方的拳头。那个突然出现的高大的身影,使我微微一愣,同时也安下心来。
突然降临的男子,半张脸掩在诡异的狐面之下,直直的黑长发一直垂到腰间,虽然看不到他的脸,可那光景,还是极美的。
那个要出手打人的大汉竟也像是为他的容貌倾倒,而有刹那间的失神,可他最终粗暴地大吼出来:“你又是谁,给老子滚一边!”
他没有回应对方的挑衅,只挑起了嘴角,那一笑邪气逼人。我突听得“砰”的一声,回过神来时,块头像是一个粗壮的树桩的男子,已经被什么力量弹出十几米开外,围观的人群里发出惊叹声,大概谁也没有看清刚刚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那个人”在那之后顺势拉了我的手,将我拉到他面前。我想我对他的第一印象还是很好的,至少是个乐于助人的好青年。
我停在他胸前的那一刻,万物停驻,风亦止息,尘世光阴,竟恍如乘轻舟过畔,毫不留恋人间景色。
我扭着头看那被无端弹飞的人,看到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久久都没有回复的迹象。挂掉了吗?
“没事吧?”始作俑者这样询问,我恍然间回过神来,然后再次注意到拉着我的他的脸,我猜想那掩在面具之下的,究竟是怎样的绝美面庞。
“还好。”我轻轻答道。
“你是谁?”我问。
对于我的问题他只是微微挑起嘴角,那笑意让我觉得很熟悉,可我却没有丝毫记忆,不等他作答,一旁的人群中突然蔓延开来无边的喧嚣,那是月之祭的游行队伍,身穿华丽祭袍的祭祀人员装扮成月神的模样,头戴面具,手拿铃铛,跳着古老之舞,朝这里走来,人群中立刻有人跟上节拍,附和着跳起来。
这祭祀月神的舞蹈,我也曾学过一些,却从未随什么人跳过,那是男女共同完成的舞。
“我们也跳吧。”对面的人突然牵起我的手,“你来扮演月神。”
说着,他将手上突然多出的一副月神的面具扣到我的脸上。
“可我不是女……” 我的话还没说完,身子便已无奈随着他动了起来,他拉着我,游刃有余地引导着我的动作。
“呃……”我在心中好奇,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男子,为何对我……
“我听说月神是位绝美的仙人,却爱上了人类男子。”他边带着我跳边这样说道,他的声音很动听,稍稍有些沙哑,如果硬要以乐器比喻的话,大概犹如西域的胡笳,他俯下头看着我的脸,仿佛看着我出神:“我想,那位仙人,大概就是长成你这样子吧。”
“诶?”对于他的话我十分不解,此时的我一席男子的装扮,听他这句话,仿佛看透了我是女扮男装一样。
或者,他是个断袖。
“我是在夸你美啊。”他哈哈笑出来,一旁的鼓乐声仍然在为人们的舞蹈助兴,夜晚喧哗而热闹,他的声音却无比清晰。
“早闻草箩镇的月之祭是为纪念那位为爱殉情的月神而设,没想到直到今天还保留着远古的风味。”他继续这样自说自话。我被他强行带着,有些尴尬地跳着不熟悉的舞,不一会儿便满头大汗。
“你是谁?”我继续问这个问题,他不是人类,也不是等闲的妖物,那么他究竟是什么?
“你来草箩镇所为何事?你不应在这里停留。”我皱眉问他。
“哦?”他突然停了下来,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便冷不防地随着他动作的停止而跌至他的怀里。
“你早意识到了吗。”他抓住我的手臂,我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他完美的脸线,那被面具掩藏的清俊面容若隐若现。
“我是这镇上言灵师的后裔,原本按照规则,我应该把你封印……可是,你还是早些逃为妙。”我好心提醒他道。
“呵呵。”他轻轻笑出声来,仿佛我说的这些话在他听来幼稚无比,他说:“封印?怕是这世上,敢封印我的人,只有你这个小丫头了吧。”
“诶?”我愣在那里。他早意识到我是女孩子了吗?而且这轻狂的语气,让人莫名其妙的火大……
正在这时,我却突然听到了什么人喊我的声音,于是我慌忙挣开他的手,看到是我的一个熟识正远远跑来,在我们面前定下了脚步,我看到手里握了灯笼的女孩,脸上有疑惑的神色。
“雪时,他是?”那个自小与我交好的女孩询问道,这样一个陌生人,自然会引发她的疑虑。
“他是……”我不知作何回答。
“一个偶遇之人。”他接过我的话,说着伸手调整了一下那有些歪了的面具,随后转过身去。
“我们还会见面的,慕容雪时。”
我愣了一下,为何,会知道我的名字?
“这个面具!”我突然意识到他给我的面具还戴在我脸上,于是摘下来朝他喊道。
“给你了。”他头也不回,一晃不见了身影。
——那个来自虚无的男子,到底是谁?这个念头从那时起便盘踞在我的心头,如同伺机而动的猛兽,多年之后的我想到那时的事情,胸口仍会突然间剧烈跳动起来。
我就是那样带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了慕容家,却不知自己在第二天的清晨,便会迎来那早已注定的命运。
15年之期,原来早就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