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大人。”姐姐快步走上前去低头行礼。
我微微一愣,没有想到远行半年之久的父亲,竟在这个时点恰好归府,那个虽已年逾四十,却仍然英朗俊逸的男子静默走上前来,沉稳的目光扫过这满庭狼藉,似乎一眼便明了了事情的经过。
我看到他皱起眉头,并收敛起表情,冷冷看向自己的两个女儿。我内心绝望忐忑,不由得往戴面具男子的身边缩了缩,然后瞟父亲一眼,看到他的凛冽眼光,于是咽了口吐沫再缩一缩。
自我有记忆以来,父亲最常训斥我的便是“不准胡乱出府门,不准随意乱窜,不准结交狐朋狗友”这三不准,我从小便不像姐姐那样,拥有各种特权,甚至起码的自由。直到不久前的我听说了那个婚约,才恍然间明白了几分:慕容雪时在15岁时,要嫁给那传说中的君王,因此在那之前,必须要一个人长大。
所以当时的我还是挺不喜欢我那个夫君的。作为一个腿脚正常心智也正常的姑娘,因为要嫁给他便要生生闷在闺阁十几年,想想还真是不划算。
可是仔细算来,我这几年里不光是扮成男子模样偷偷拜了昀端为师,也结交了诸多好友,像今日这样偷偷跑出凑热闹,也是常事,只是没有想到这次竟被那将军一眼看上,引发了这样的悲剧。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内心绝望。今日定要被父亲狠狠训斥一顿了。
“帝君。”父亲没有对我言语一句,只是在看到那张戴着面具的脸后,立刻诚惶诚恐地跪下,身后的几个丫头,亦随着父亲的动作纷纷跪拜。
“不知帝君驾临敝府,臣下惶恐之至。小女生于乡野,不通礼节,还望帝君免于责罚。”父亲说着,稍稍抬起头,对着我和姐姐低声命令道:“子栖,雪时,帝君在此,还不快快行礼!”
姐姐听了父亲的话,立刻拉了我跪下行礼,我听到姐姐柔声说:“参见帝君。”那时姐姐的表情,竟像是沉敛进大山的夕阳一般,我看得痴了,姐姐原本就美,收起那寒冷的锐气之后,就更是倾城绝伦。
“父亲……他果真便是炎君大人吗?”我讷讷抬起头来,有些畏缩地望向眼前那个戴面具的黑袍男子,心里除了震惊,便是疑惑,这便是那与我有婚约的炎君吗。这言灵界几百年的统治者,竟是如此年轻美貌的青年!
“闭嘴!”父亲低低训斥我,我吐了吐舌头,有些畏缩地望向跪在那里的父亲,却看到那张不知何时开始苍老的脸上,竟恍若弥漫开了无名的恐惧,他把脸埋得更低一些,为我向眼前人求饶道:
“帝君,请饶过小女,小女自小顽劣,今日定是因为好奇,才会不顾我的命令外出见客,惊扰了帝君的。”
父亲这话说的可不对,受到惊扰的怎么看都是我吧——刚想辩驳,便看到一旁姐姐的目光,不由得将头埋得更低。我自小便知道,该住嘴的时候还是乖乖住嘴的好。
被称为帝君的男子长身而立,嘴角的淡淡笑意一直没有收起。
“这倒无妨。”他说着,走到我跟前,我下意识地一缩头,竟像是怕他会打我一般,后来想想还有些可笑,那帝君,怎会做出那般举动呢。他伸出手来,一把将我拉了起来,我只觉得恍惚中,就被他拉到了跟前。
“你们也都起来吧。”他的语调轻松,可是那周身的威压却压迫着人的神经,让人抬不起头来。只听他淡淡道:“速速起来吧,本王自在多年,现在竟有些容不得面前跪这么多人。何况本王早已抛却那虚无之名,此时,已不是你们口中的帝君了。”他一挥手,拉着我径直往客房走去。
他那拉着我的手里,仿佛还留有初见他时那盏灯火的温度。
“臣下,惶恐……”我扭着头,看到父亲站起身来这样道。父亲为何这么怕他,只是因为他是帝君吗?可父亲也是他的老丈人啊,哪有老丈人怕女婿的道理?这就有些想不通了。
“你要带我去哪里呢……”带着刚刚那个问题,我望着拉着我手的那人的背影喃喃问道。
“哈哈哈,自然是要和未过门的妻子说些悄悄话。”他笑着,把我拉进了最近的一间卧房。
“你这是什么意思?”关了房门后,我举起他的手来。可他突然用手抬起我的下巴,直视我的眼睛,仿佛那一眼他是要望进我的心底一般。
“本王的妻子,果真是绝美的女子,就是年纪尚小了点。”他开口,那句话仿佛带着氤氲的香气,他是个带着魔力的男子,从初见他的那天我便有这样的感觉。我听到他这样赞叹我说:“难怪那个自称是将军的男人,只一眼便为你神魂颠倒,甚而丢掉性命。”
15岁的我,心底突然长上一株巨大的藤蔓,那墨绿色植物,从那时起,开始盘踞在我心里,如同一头伺机而动的猛兽,可我不知道它为何饥饿,又需要怎样的食粮。
男子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把面具摘下,我瞪大了眼睛,果然看到了一张世间少有的倾城之颜。
古人形容貌美的青年说“眉如凉月,面容萧肃”,用来形容他倒是很合适的,齐腰长发,仿佛黑色银河倾倒而下,最使我移不开视线的,大概是那双眼睛,容颜清冷的他,却长着一双魅惑的眼,因为那双眼睛,我竟一瞬间把他误认为我的一个故人——他的眼,与某只狐狸如此相似。
我的心中霎时间喧嚣起来,难道真的不是神明现身人世吗?
“那段锦沆,本不该死……”我愣了片刻之后低垂下眼睫,刻意回避他的眼光,以免暴露那因他的面容而产生出的对别人的思念,同时有些拘谨地捏着衣角——毕竟是第一次见未过门的夫君嘛,表现的含蓄一些还是要得的。
“哈哈哈哈。”他却因我的话而笑得前仰后合,随后我听到他压低声音对我说,“他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自然不该留在这世上。”他说着露出充满邪气的笑意。那时的他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彷如木刻一般,印在我心底。
我脑子不甚灵光,想了半天才想明白他口中“不该碰的东西”兴许是指我的,于是后知后觉的生起气来。你才是东西,你全家都是东西!
“你果真是……那个帝君吗?”我又咽了口唾沫,压下了刚刚要出口的话。
“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他却反问我道,“你只需要知晓一件事便好——你慕容雪时是本王之物,不要让自己被别的什么人碰到……”语气云淡风轻。
我的心却霎时一紧,眼前这貌美的王者一而再再而三的把我当做物品,我尽管性格乖巧,可是也是一个有气节的姑娘,被人屡次低看了还是会生气的!
同时也意识到他果然腹黑。比我家师兄简兮都还要腹黑。黑一百倍。
自小不明大义的我那时候却突然间懂了——至少也算明白了古人的“士可杀不可辱”是一种怎样的心境。一股愤恨之情从胸前涌出,一想到刚刚段锦沆惨死的境况,我便不由自主对眼前这个人产生了一种既怕又怨的感情——尽管这个人便是我未来的夫君,可是在过门之前总有反悔的余地吧?
“雪时,你是否会在夜色苍茫中因为想到我这个未曾谋面的夫君,而万分寂寞呢……”他转了语调,露出摄人心魄的笑,那笑旋即晕染开来,变成一抹浓郁的香气,“怎么样,见到许婚夫君的心情,很是雀跃吧?”
我猜想炎君一定和鸳鸯一样读了很多春闺读物,不然怎么能把话说得那么文艺味儿十足。或者他本身就是个诗人,你看嘛,自古帝王很多都身兼文人的,就算治国不咋样,留下几首不错的诗还能让后人念叨念叨,也算没有白白生在帝王家,何况这炎君长了好几百岁,见过的词汇比我丰富些,也是应该的。
“……我何时有过那样的心情。” 我思前想后,怎么也找不到堪称文艺的词,只得努力用不屑的语调回答说,“我早闻炎君威名,却不知你竟是‘那个世界’的人,这样的人,怎会热心成为尘世的帝王,并且与人类女子结合呢……”
他对于我的疑问轻笑出声:“可本君就是想要你啊。”
他说话时一只手不安分地在我后背游移,我意识到自己不该反抗眼前之人,惊慌的心更是喧嚣鼓噪,我听到他整齐的呼吸,有着仿若风吹过草地时的低沉节奏,我那时还年幼,甚至只能被称为小姑娘(是呢,简兮不是就常常嘲笑我只是个小孩子,因此屡次拒绝我的表白吗),对于如何作为一个女人与男子相处,本就没有头绪,何况这个人,又是这般特殊的身份。
“你会喜欢上本君,这毫无疑问……”他很自信地说出这句话来,当然,以他的美貌,理应有那样的自信。他盯紧我的眼睛,那眼神使我的心不受控地“突突”跳起来。
“你要做什么?”我颤抖着声音,半分惊慌,半分羞怯。
“你猜呢?”他话闭之后,突然笑意盈盈地抚上我的脸,他那带着凉意的手指在我脸上摩挲,我对他怒目而视,他却突然俯身吻上了我,我瞪大眼睛,看到他浓密的睫毛离得我如此之近,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在那一刻丢了魂魄,竟然忘记抵抗。
“张开嘴。”他命令。
他的吻像是一朵盛放百日的莲花,轻柔地落到我的唇上,我想,快要窒息的感觉就是这样吧,可是这个人怎就这般亟不可待呢?还没有培养好感情怎就亲上了呢?我还无甚机会研究怎么与人亲呢……何况,我想亲的人,在那个时候另有其人。
我想我确实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大待见我这个未过门的夫君的吧……微微闭上眼睛,不受控的脑海里,像预谋已久一般,渐渐浮现出另外一个男子的名字来。
那个名字像是写在一封久未抵达的书信之上,我在无数个睡梦里,期待他能对我微笑,能像这样靠我很近,那是少女时代最珍贵却最见不得人的心情……我是个容易情绪泛滥的主,此时想起简兮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对这个名字的各种念想,使得我终于浑身颤抖着推开他,对他面露恐惧之色,他却突然笑出来:“你竟怕本君吗?难道本君在你心里,就是这么危险的人物?”
“你也知道自己是个危险人物啊……”我往后退着,可是他贴得更近,我看着他的眼睛,捂住胸口轻轻道,“刚刚段锦沆……”
“本君早说过了,那人碰了他不该碰的东西。”他的语气里带着些不屑。我的额上冷汗直流,一个危险的想法开始在心底成形。
炎君虽曾是帝君身份,可是如他自己先前所言,若他早已抛却那一俗世浮名,此时我便与他处在平等的地位,而他不是此世之徒这一点,我也早已察觉,虽不知他正体,可我毕竟是言能者,如若能用言灵之法将他以妖物对待,也未必没有胜算吧。
后来的我想想,当时的自己岂止是年少轻狂,简直是傻的厉害。这件事自然成为他后来取笑我的谈资,每当听到他说完这件事后眯眼乐的样子,我总有种想要痛扁他一顿的冲动。当然,那都是后话。
“我才不是你的东西。” 我听到自己咬牙对他说,那时的我倔强而自傲,对方的态度越是高傲,我便越是在一种强烈的抗拒心的驱使下,与他唱反调,“我也绝对不会喜欢上帝君这样的人……”
我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突然间猛地扭住我的右手,我的心一颤,那只手里,刚刚塑好形态的黑色茶壶,便如烟一般散了。
怎,怎会如此?我退后一步……
“天真……”
他露出打趣的笑来,然后伸出左手,随意地打开了手掌,那只神隐的茶壶,立刻端坐在他手心里,看到我惊慌无措的样子,他笑得更为开怀,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笑,岂止是美。
“想借这神隐之壶封印本王,你大概还差个几千年的修行吧。”
我想我脸上的表情大概只能以欲哭无泪来形容。
那是我在两年前从昀端那里得到的封印器具——那时我家师父很是自豪地对我说,这世上没有妖物不能收进这壶中,看我半信半疑的神色,权威从未受到过挑战的昀端为了证明,还亲自给我做了示范,用这壶瞬间便将一只妖兽封印,我当时真心以为师父他老人家将他的传家之宝给了我,一段时间里对他恭敬了很多。心里也时常幻想着能靠这壶秒杀各路妖魔,成为一个人见人爱鬼见鬼泣的言灵师,却苦于没有机会使用。可是眼前之人竟然轻易的……
心里那个后悔——我如何能将他当做等闲的妖物来看呢!他可是北朝的帝君!世人不知他的真名,只尊称他为炎君,既然都尊称了,那自然是一顶一的厉害,我怎么就忘了呢。
终于,我抬起衣袖,抹了抹悔恨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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