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次见到公子,是在一个阴寒的冬天。那一年,独自抚养一双儿女的父亲,终于不堪贫穷与疾病的折磨,而决心将年长一些的女儿拉到市场上变卖。就像是卖黄瓜卖柿子一样,我被明码标上了价,只等着过往的谁看上了眼,将我给拎走。
然而那时节那世道,缺钱缺米唯独不缺人,尤其我还是个走路都不太稳当的小孩子,买回去除了做童养媳之外,确实没有什么别的用处。人都说国君无道,才使得民生凋敝,民不聊生,可以我5岁的智商,只能够理解这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不能将我卖出去,爹爹会不高兴,爹爹如果不高兴,我们全家都会不高兴。
等我长大一些时候,终于明白当年的爹爹为何会不高兴,那是因为,如果不能把我成功卖出去,那么爹爹和弟弟当年过冬的口粮,将会成为困扰我们全家的一个大问题,而这个问题的另一头,据说与死亡这个词相连。
天快擦黑,我心心念念的是,快快有个人在我们面前停下,哪怕只是出一钱银子,也算了却了父亲的一桩心愿。直到父亲绝望地拉起我的手,我才懵懵懂懂地觉得,今天大概是不会有人停在我面前了吧。
公子是在那时出现的,白底黑面的靴子,毫无征兆地闯入了我的视线,我仰起小脸顺着那双长腿往上望,便看到了身穿月牙色锦袍,腰间悬着一枚青色玉佩的公子。他表情温和地站在我面前,全身仿佛披着朦胧的月华。
那时的我心里想的是,他长得真好看,比我爹爹好看一百倍。
“就算家贫,又何至于忍痛卖女?。”他微蹙了好看的眉头,一出口便如落地的珠玉。少年时代也曾读过些诗书的爹爹将头低地更低,一字一句都斟酌良久:“公子一看就是世家出身,哪里会知道我们这些布衣百姓的无奈。若公子着实怜悯,不如将小女买下使唤……小女将来也不至于跟着我这个穷爹饿死街头……”
不等爹爹说完,他已经蹲下身子,清亮的眼眸直直望着我,眼睛里是最纯净的光亮,他将一只手压在我头上,道:“这么玲珑的丫头,怎生只卖两钱?”
我望着他的眼睛,这样回答了他的问题:“一钱银子,可以买两袋米,有两钱银子的话,我爹爹和弟弟便饿不死。”
我刚说完,就听到他微不可闻地叹口气,眸子里的潮水一波一波侵吞着岸上的沙石,粼粼的光却好似潜伏许久的暗流,再抬眼时,已经又是清澈温和的一双眼睛,他这个人,自一开始便矛盾。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
我缓缓摇了摇头。我真的很想回答他这个问题,可是一想到我没有名字这个凄凉的事实,我便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平日里,因我排行老四——我娘的第一胎是对双胞胎的姐弟,可惜出生没多久便夭折了,后来便只剩我和弟弟两个孩子——爹爹便一直唤我小四。
他看着,似乎是了然,然后便是一句温柔的询问:“我日后叫你如鸢,可好?”
我茫然地点点头,又听他问:“如鸢,你愿意离开你爹爹随着我走吗?”
我愣愣看他许久,又看了看爹爹,随后郑重地点头,答:“我愿意。”
然后他便笑了。一展颜,天地失色。我是在那个时候知道何为一笑倾城的,公子他是我在世上见过的最好的男子,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如此笃定,自见过他之后,世间便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进入如鸢的眼中,如鸢在5岁就已决定,要为眼前这个男子做任何可以做到的事情。
我知道,我对公子的这种想法,到最后近乎成了执念,佛教教义劝人戒执戒痴,却也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教条,许是我断章取义,可是我满心觉得,这样的偏执,也并不是必须要戒掉的。
如此,我便跟在了公子的身边。
后来的我慢慢知道,自家公子果真是贵族家庭出来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说,为人还异常谦虚知礼,无论何时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可是早些年父母亲双双亡故,杜家的家门便寥落起来。
可这些背景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价值,在我心里,公子便是公子,自一开始,他便没有变过。在我幼时的印象里,他一直都温和,谦虚,而且洁身自好。
对他的种种好印象,大概源于我在他身边的日子,他从来不曾亏待过我,以至于小小年纪的我已开始觉得,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便是遇见了他。不过后来的我也算是隐隐约约明白,他这个人向来便擅长收买人心,所付出的也未必都是真心,只是那时的我早已深深陷如他挖好的坑,可以说身不由己,也可以说心甘情愿。
我到他身边没有多久,他开始教我识字,也教我各种道理。
我记得最清晰的一番话,是这样的,那日他对我说:“如鸢,你要始终记得,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你就必须要比别人更聪明,要去学着看穿别人,但是有时候,看穿了也不要点破,一定要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自己。但是千万别试图去掌控别人,也不要奢求太多,你要记得,有些事,始终都是没有办法的。”
我想,他说的那个道理,就像是我后来读到的一句佛语说的那样——佛曰:不可说。
不可说。不能说。不愿说。
一目了然的事,如何能说。
很久很久以后我有些苦涩地想,那条从开始到结束的弧线,一开始便是多么的清晰,又怎会有人看不到?可我却像是被人于喉咙深处埋了蛊一般,自始至终都缄默不语。
大概是因为,在我的故事里,始终都只有别人的故事而已。
后来,公子进京,在殿试上一鸣惊人,且被白帝钦点为当朝状元,然,他却推却了朝堂上任职的圣旨,自愿请求去青州做官,直到那时,我才见到了一个稍微有些不同的公子。
那是我10岁的那一年,公子忽然将我叫到身边,这般问我:“如鸢,你可愿意学些拳脚功夫?”那时的他眼睛里是迷离的灯火,他喝了许多的酒,醉了,醉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他说:“如鸢,我需要一个人,一个可以为我做事的人,他需要聪明,漂亮,他也需要在必要的时候少说话,甚至不说……”
他选中了一个人,那个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