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我躺在黑暗里,听着那个男人在我耳边平稳的呼吸,多年以来他睡觉总有个习惯,就是要揽着我才能睡着,我紧紧贴着他的胸口,心里澎湃起巨浪。我轻轻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他下意识地来捞我,却捞了个空。我心想,我若不在,他的手边便会像这样寂寞地空着,那也会是件美好的事,总好过恒久的寒冷将以往的温存封冻。
我轻轻在他额上亲了一亲,然后眼波荡漾地挑开他的亵衣,找准胸口,手上的金钗慢慢沿着他的肌肤划过去,终于找准了一个点。
我告诉自己,刺下去,刺下去便好了,刺下去,你还是沈诺。
“阿诺?”他忽然睁开眼睛,眼底是难以置信的光影,但是哪里有光?不过是黑暗与更深的黑暗罢了。他就那样看了我一会儿,先是震惊,忽然又释然,乃至平和,我听到他的声音裹着千年的寒流:“阿诺,你想要杀死我吗?”
我的眼泪却啪嗒啪嗒掉下去,手抖动地难以置信,我咬着牙,用力说:“允之,你要的不是我,对不对?你要的是沈家的女儿,沈家的财富,对不对?我们的孩子,你也不喜欢,是不是?你回答我啊,你回答我……”
他好似浑身瘫软地躺在那里,动也不动,声音却清晰,直撞我心扉:“阿诺,我要的,自始至终都是你。”
“你骗人!”我已泪流满面,一股力量推着我将手中的利器刺下去,却又不相上下的力量组止我这么做,我知道,那是我与他相对的这些年岁,是他手心的温度。
“阿诺,我不曾对你说过我的身世,你此时可愿意听?”他轻轻道。
我抹了把眼泪,哭道:“你现在说又有什么用?”
他却抬起手来,眉间停了一抹难过,将我眼角的泪擦干:“至少可以让你不那么恨我,可是,终究也只能让你不那么恨而已……”
他口中的故事,是这样的。
杜允之原不姓杜,而姓段,真实的名字,其实也并不是允之。虽然十五岁丧父丧母是真,但他却根本不是如传闻中所讲,是没落家族出来的。他上面有个名动四海的姐姐,名唤段云溪,是白帝身畔最得宠的妃子,而他下面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名唤段锦沆,刚刚十四岁,已经是帝王身边得力的护卫。
段云溪三年之前得了个儿子,排行老四,白帝其年早已立了太子,所以这个老四是断然没有继承大统的机会的,可云妃却是个有野心有谋略的女人,老早就扶持了一批朝臣,想为将来儿子谋事打好基础,而当时沈家财可敌国的流言早就满天飞,就连白帝都不自觉流露出想将沈家收归旗下的意图,云妃作为枕边人,自然也开始为夫分忧,打起了沈家的主意。
杜允之便是这样被她凭空捏造了出来,以前在段家,他只是个私生子,一直未得承认,却深受这个姐姐的照拂,而姐姐平生最大的愿望,便是自己的儿子能安好,于是他这个做舅舅的,便牺牲了自己,来到这青州的土地,与一个未曾见过面的女子成了婚。
照云妃的意思,既然是为了得到沈家的财产,那么便不能留下沈家的子嗣,就算那个孩子将来姓杜,也决然不能流着沈家的血活在这世上——于是便是每天一晚避子药。
其实沈家子嗣绵薄,我爹爹虽娶了几个姨娘,但是都无所产,所以沈家能继承家财的只有我和我弟弟沈川,只是沈川不济,我又是个女人,爹爹早就想找个得力的女婿将这一家子交托给他,杜允之便凭借一颗“蕙质兰心”,入了我爹的法眼。
可是帝王家的女人是何等狠心,一切入手之后,又岂会留下沈家的人,不过是一个轻描淡写的“诛”字而已。
我听完他的话,哑着嗓子问他:“你姐姐容不下我沈家,你也定是容不下我的。”簪子滑到地上,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一片氤氲的水汽,“允之,你会将我怎样呢?”
他却忽然将我拉到怀里,温热宽阔的胸膛贴紧我的脸,我听到他厚重的气息在我耳后喷吐,他喃喃道:“阿诺,我定会护你周全。”
你会护我周全,可我的家人呢。
半月之后,我的弟弟沈川染疾急逝,而我的爹爹和几个姨娘在去北方山庄避暑的路上遭劫匪拦道,死于非命,青州沈府则在一场大火里化为灰烬。
我的病,便是那时落下的,大夫说是我心伤过度,巨大的冲击一时之间震断了心脉,只能好好将养,不能再受刺激,只有我知道,那时的阿诺已经死了,可杜允之却希望她活过来。
我仍然是杜夫人,他也仍是那个人人爱戴的知府大人,只是青州渐渐变成了历城,他渐渐成了历城太守,仍然拿着朝廷不多的官饷。而我却每月都要拿他的例银去救济灾民,自己府里的生活却越来越紧张,几乎是捉襟见肘,他却默默地由着我去,直到府上的丫头伙计走的一个不剩,他便自己烧饭给我吃,每日对我说:“阿诺,你今日可开心?”
那时的我已经是个只会笑的疯子,自然每日都开心。
他带我去遥远的地方看病,我见到那个镇子开了漫山遍野的黄花,一遍遍地喊:“允之你看,这花开得好热闹,我们府上若也有这样的花该多好。”
他说:“阿诺,你若喜欢,我们回去便在院子里种满这花。”
我看着他笑:“如此甚好。”
我死以后,他果真在那院子里种满了那样的黄花,据说创世神怕鬼魂离世之后独自走黄泉路孤单,便种上了这种花,花名原来唤作梨枭。
古人在漫山遍野种上这种花,是希望有一天,离世的人能在看到这花,而记得回家的路。
允之,你希望我能回来吗?
可是阿诺对你已别无所求,只希望你能放过我。
请放阿诺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