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没有预想过的场景,心想,可以将不合季节的花养得这般好,若非相当喜爱,是不会下功夫来侍弄的。我向来喜欢花草,如今又因这满院子的梨枭勾起了乡思,不由得心潮澎湃。
我不由自主地拉了南云的衣袖,难掩激动道:“是梨枭花,草箩镇东山山坡上种了许多,一到春天那里总显得很热闹。”
“想家了吗?”南云低头问我,说这话时眼神很温柔,我却忽然想到慕容家已经不在了,于是便沉默下去。
“等找到了岳丈大人,我们便回草箩。”他轻轻捏了捏我的手,这样安慰道,我听出他话音里的认真,有些感动,便恍惚地点了一下头。
“这么大的宅子,怎么连个家仆的影子都没有?”枢棉一边四处打量,一边嘟囔出声,“我姐姐从前在大户人家里当丫头,我曾进去看过,那里还不如这里大,却热闹的多……”
枢棉的疑惑同时也是我的疑惑,可一旁的南云的表情却相当轻松,一副顺其自然的样子。
他这个人似乎从未紧张过什么,总是一副置身事外的超凡态度,大概因此,他无论做什么都显得游刃而有余,从容而淡定。
他后来告诉我说:“雪时,这世上已经入眼的风景早已是既定之景,即使费力揣测也无法改变现状,所有的不明朗,总会在日后得到解答,所以无需于事前事后紧张。”说完之后问我,“你明白了吗?”我想了片刻,诚实地摇了摇头。
他叹口气继续解释:“也就是说,在一件坏事发生之后,就算你知道它会发生,却也没有办法阻止它,这种情况下,其实知道与不知道都是没有差别的……这样讲,你明白吗?”
我琢磨了片刻,为他添了一杯茶,殷勤地举到他面前道:“你要不要喝口水再讲?”
他于是果断放弃与我讲道理。
其实他所讲的,我也不是全然不懂。几百年前的老祖宗就说“难得糊涂”,如是而已吧。
杜允之在东厢房的会客室见了我们。
40岁左右的中年人,玉冠束发,眉飞入鬓,面色有些苍白,我想,父亲也是他这个年纪,但是二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父亲的神色总是肃穆,不怒而自威,让人不敢轻易接近,而他却眉目间透露着温婉,一双眼睛似乎还留有年轻时的旧影,嘴角含着笑意。
我们进屋时,他正端坐在轮椅上,膝上盖了厚厚的毯子,身上的白色长袍穿得一丝不苟,广袖之下骨节突出的大手,漫不经心地搭在轮椅的扶手上。
我在事后对南云感叹:“杜叔父年轻时一定是历城数一数二的俊俏公子。”
他听完有些不满,一把将我捞进怀里:“天下最俊俏的人已经做了你的夫君,你还有心思想别的男人?”
我心想在这样一个醋罐子面前,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红杏出了墙,他一定会让我的出轨对象为我们的爱情陪葬。
“要见我的,便是你们吗?”他轻轻开口,声音低沉,语调和煦。带我们进来的女子轻轻走上前去凑在他耳边说了句话,他微微颔首,她便退了下去。
“小女雪时,见过叔父。”我对着他行了个礼,道,“叔父可还记得草箩镇的慕容家?”
坐在轮椅上的人眼神稍稍动摇,但显然还在迟疑,他问:“你是……”
“家父名唤慕容元靖。”我直视他的眼睛,随后看到那双眼角微微下垂的眼睛里,漫过一丝惊异。
“没有想到贤侄女竟这般美丽倾城。”他说着,扯出一个笑来,那笑容让人如沐春风,“这两位是?”他注意到了一旁的南云和枢棉。
“这孩子是小女的表弟,名唤枢棉,随我外出游历,这位是……”我脸微微红了,“是雪时的夫君。”
我话音刚落,就听到南云在耳旁答:“这还是雪时第一次这么不避讳地介绍为夫,为夫好生欢喜。”说着微微低头,将目光转向轮椅上的男子,“想来还真是托叔父的福了。”
轮椅上安坐的中年男子目光落到南云脸上时,反应如大多数人一样,明显对那副绝色的面孔表示了赞叹,但他定力比常人好,只是轻咳一声,立刻恢复常态,表面上不动声色,声音里却难掩赞许:“元靖兄果真是招了个好女婿,也不负我侄女乖巧懂事。”此人说话行事温和而不失礼,不愧是官场上摸爬滚打久了的人。
“你们快快坐下,我腿脚不便,招待不周。”说着扬声喊了一声,“如鸢,快快上茶。”如鸢似乎是刚刚领路女子的名字。那女子过来添了茶水,便静静立在一边。
“元靖兄可还好?”不等我说明来意,中年男子的这句话却先一步将我的心冰冻了一半。
“雪时此行就是为家父之事。”我小口抿了一口茶,觉得心里五味陈杂。向他简单说了慕容府遭难之事,他的表情渐渐沉重起来。
良久,听到他轻叹:“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七年之前我与令尊结识,敬仰其为人,便常常来往,把酒言欢也不只数次,如今,那些往事仿佛都还历历在目。只是这几年,宦场失意,再加上夫人过世,我恍惚间深感自身之脆弱,也看透人事之无常,便幽居在府第中,与外界渐渐不再来往。只种花弄草,妄图颐养天年,不料竟连友人遇难都不能尽心尽力,实在是……”
他的话里渐渐有悲哀的味道了。
我本无意勾起他的愁思,却忘记了人世之情本就如此,如果以独善其身的念头与人交往,未免冷情。这样看来,这位杜叔父,实在是位热心之人。
“叔父无需自责,家父是刚强之人,今日虽处乱世,但保全自身大概也不是难事。雪时此行除了希望借机能打探一下家父的近况,其实还是想来看看叔父,希望叔父不要为慕容府之事更添忧思,如若这样,就真的是雪时的不是了。”
我说完,南云便在一旁接道:“雪时说的不错,叔父还是宽心为好。”说着,突然望向门外的那一片梨枭林,感叹道,“先前雪时还说,梨枭花树是草箩最美之花,我没有信,今日在此处见到,觉得果真是奇景。”
白袍的中年男子沉默了良久,目光穿过那些花树变得渺远起来,我不知他从那些花树身上看到了什么,只觉得那样的目光很温柔。
“阿诺她平生最爱热闹,我便将这院子给她布置的热热闹闹的,这是她最爱的花,她定会喜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