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歌舞不断，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一直盖过清秋低声哼唱。清秋便发下书本，将窗户推开。夜色昏暗，竟下起雪来！
这是今年第一场雪。下了，也就意味着秋天过去了。她忽然想起，曾经答应过父亲，今年一定会把自己嫁出去的！现在想来，恍如隔世。她的父亲，她的家，她的一切。全都没有了。
清秋伸出手，接着一片雪花。那雪花细细密密，刚落到手中便化作清水，渗进皮肤里去。清秋呵着手，仰头去。天空中一片一片，下得紧起来。
门吱呀被推开。清秋一回头，就看见陆云落抱着臂膀靠在门边，嘴上依旧是一勾邪魅的微笑。
清秋并不理他，陆云落便一步步走近，在她身后停下。
“第一场雪呢！”陆云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清秋心下一惊，他竟离得如此近，热气呼在她耳朵上。
“我无心赏雪。”清秋冷冷地说道。
陆云落也不听她，拉起她便向门外跑去。下了楼，绕过前门最惹眼的路，只从小门出去。
清秋拗他不过，只能被他拉着跑出去。门外早有人牵着一匹马候在那里。陆云落翻身上马，向着清秋伸出手来。
清秋低头想了片刻，便随着他上了马。坐在他怀里，与他同乘一骑。待到上了马才发现他左手受伤，只是心中倔强，却也没有多问。
陆云落驾着马，一路轻快地奔跑着。雪越下越大，渐渐迷了来路。清秋认得这路是通往山里的，便挣扎着想回去。
陆云落夹紧了胳膊，将她箍在怀里，道：“你别动啊，没看见我受伤了。要摔下去了，你得对我负责任！”
清秋扭过脸愣了他一眼，却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渗出丝丝汗珠。陆云落低头看清秋的眼神，忽然笑道：“怎么？爱上我了？”
清秋白了他一眼，便低着头不再看他。陆云落看着雪势大了，便将外袍解开，把清秋塞进怀里。
只觉得走了好长一段路，陆云落扶着清秋下马的时候。清秋看着他，忽然道：“你老了，就是这样子。”
陆云落才发现自己一头一脸的雪。他斜视了清秋一眼，便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弯下腰团了雪球，抛向清秋。
清秋便跑着躲他，忽然撞到一块石碑。待她借着雪地的反光，想看清那碑上的字，却发现是方无字碑。但是，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那碑下葬的人，清秋很熟悉。
她慢慢蹲下，抚摸着冰凉的碑身，陆云落在清秋背后慢慢蹲下，道：“这是我答应你的第一件事。”
清秋怔怔地看着，忽然明白。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陆云落轻轻拍着她抽泣颤抖的肩膀。叹了一口气，却什么安慰的话也都说不出来。
清秋回身，扑在他怀里痛哭起来，一颗心都像是要呕出来似的。不由得，陆云落的心也揪起来。连他自己都诧异，有些事情，如果和别人一起经历的话，那些本不该自己承受的痛哭，竟然也感同身受。
他此刻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安慰地轻轻拍着她。
许久，许久。清秋红肿着眼，抬头看着陆云落，抽噎着道：“谢谢。”
陆云落安静地看着清秋，道：“这是你应得的。”
清秋突然想到衙门前父亲的惨状，便道：“这不会是座衣冠冢吧？”
陆云落一挑眉，道：“你可以扒开来看看。”
她恨恨地起身，离开他的怀抱，道：“不必，我信你有这个能力。那时你说更多的代价，是指什么？”
陆云落也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邪笑着看着清秋，将手指向前方阴森的树林，道：“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了。”
清秋看着父亲的碑，深吸了一口气。便向着森林深处走去，雪盖着来路，清秋深一步，浅一步。咬着牙，硬是不肯低头。
她认识这条路，这是通往三千湖的路。虽然雪下得已经快认不出来了，她还是能看出一二。清秋仅凭着一口气，一个人慢慢地走去。身后陆云落喊道：“你如果能活着回来，到那边小木屋来找我！”
三千湖，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四周花树皆像是玉雕银砌般，在月光下泛着荧荧的白光。四周很静，偶尔会有雪压断树枝的声音，窸窸窣窣。
清秋玫瑰红对襟小袄，脚下的鹿皮小靴早就湿透了。她站在湖边默默看着，身上却不住地颤抖着，倒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
到底，陆云落要她找什么呢？清秋只得慢慢地绕着湖走了一圈，就在她想要离开的时候，发现树丛里有一棵红梅树，像一朵红云在灰白的世界中遗世独立。
清秋走过去，那树下不大不小，也是一座碑。清秋拂掉碑上满落的雪，轻轻读出声来：“尹清秋之墓。”
刻得是瘦金体，并未有再多的装饰，只是一字一字读来，有一种悲壮苍凉的意味。清秋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墓碑，忽然顿悟陆云落一次又一次刺激她的原因。
她所承受的是常人不能忍受的耻辱和悲剧。她的父亲喊冤未雪，她在新婚之日被夺贞洁，她从千金小姐沦为青楼楚女。她还能再悲惨些么？
清秋苦笑，雪地这样寒冷的地方竟让她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处境。她什么都没有了，她要为父报仇，要沉冤得雪，只有一条路。她没有选择，这路，是陆云落帮她铺好的。
一路荆棘，一路刀尖。好吧，她义无反顾地去了。
整理好思绪，她起身折了一枝红梅。旁出谢逸，丝丝冷香。便沿着原路回去。要回去才发现，雪太大了，原路的脚印早就被盖住。
清秋深呼吸，再努力辨认一回。事实告诉她，她迷路了。
清秋抱着她选的那枝梅花，静静的站在雪地里，渐渐的，雪越下越大，一阵紧似一阵，风绞着雪，团团片片，纷纷扬扬，顷刻间天地一色。
也许就这样死在这里？她颤抖着，慢慢循着路。忽然间，清秋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树林间闪过。匆忙地，焦灼地，四下张望着。
是陆云落，清秋在这一头看着他焦急地寻着自己，忽然就不想叫住他。她按着陆云落的脚印，找到一间小木屋。清秋推门进去，屋里陈设简单，已经架好了火，火上还炖着一锅浓郁的汤。
清秋找到一个长颈的瓶子，将红梅插好，便坐在火堆旁边。她尝了一口那汤，不禁皱了皱眉，好难吃！看起来还不错的肉汤，却因为没有任何调料，寡淡无味，只有浓郁的血腥味。
她刚想吐掉，门砰地一声被踹开！北风裹挟着大雪卷进来。她还以为是风吹开了门，一扭脸却撞上陆云落愤怒的眼神。
“你跑到哪儿去了！”陆云落冲进来，冲着清秋吼道。
清秋赶忙关上了门，回身道：“我去看我的墓了，还给你带回一枝梅花。”
“看个墓碑需要这么久吗？”陆云落气的坐在火堆旁，将身上湿透的衣服脱下来烤着。
“我迷路了。”清秋只得实话实说。
“那你就没看见我？”陆云落一边气呼呼地说道，一边瞪着清秋，恨不得眼睛喷出火来。
清秋避过他喷火的目光，为他盛了一碗肉汤，递过去。慢慢说道：“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陆云落接过来，就着喝了一口。只听清秋接着道：“我刚刚尝过了，很难喝。”
陆云落白了她一眼，小爷生平第一次煮东西，竟然还敢嫌弃我？
清秋看着他，面色难堪地喝下那一碗，慢慢说道：“谢谢你。”
“你不是谢过了？”陆云落又盛了一碗，递给清秋。
“谢谢你去找我。”清秋接过来，暖着手。
“那你想怎么谢我呢？”陆云落邪邪一笑，凑过脸来。
清秋往后一撤，道：“我刚才谢过了。”
“哈哈！”陆云落大笑出声，又坐到了原位。半晌寂寂，陆云落忽然说道：“我这两天要出趟远门，这时间你就住到山庄去。”
清秋听了，只是低着头并没有表态。陆云落看着她，微微一笑，将袍子脱下来裹在她身上。紧了紧，道：“年前就能回来，给你带北疆的小吃。”
清秋只是认真数着火堆上迸溅的小火花，不接他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