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5:00
蒋涛吃完晚饭,回到15幢13楼的宿舍,宿舍里没人回来,他来到阳台,点燃一支香烟,眼睛自然的落到了对面九楼的阳台。阳台门关着,隔着窗玻璃也没见着有人影晃动。
“没有回来!”他长长的吐出一口烟雾,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
那是去年圣诞节的前两天,他刚假释出狱两个多月,一直找不到工作。于所长托了好几个人,才终于在这个禾润小区替他找了个保安的职务。
但同事的冷言冷语,警惕眼神,让他很难受,感觉就像是一只混入了羊群的狼一样。
有时候仅仅只是一个无心的动作,都能带来别人惊恐的反应。
他是满怀信心出狱的,本以为自己应该能很好的融入社会,融入工作的群体之中。但是,社会对于有污点的人的包容性,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
现实往往会给那些天真的梦想,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一天下着大雪,天气冷得让人恨不得跺(剁)脚,值班室又没空调,本来坐着不动嘛,也能忍上一忍。可保安队长马成却借故找他一点麻烦,让他补齐日常巡查日志。
无非就是谁家窗户没关严实,记得跟人讲一声,免得风雪飘进家里;又或者哪里捡到一串钥匙,写个牌子让人认领...等等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本来这也没关系:不就是写字儿吗?好像谁不会写似的!
可是写着写着,笔就不出墨了。甩了甩,再写,不出。冷得不行,搓了搓手,拧开笔芯一看,还有一大半墨水。拧上盖子,冲笔头哈了一口长长的热气,再写,还是不出。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强压火气,又甩了甩,再写,依然不出。因为用力过猛,纸还被他划出一道破痕。
他如同一个被充满到极致的气球,忽然碰到了针头,“砰”的一声,怒火窜出八丈多高。抓起笔来,啪叽砸地上,抬起脚来就“我艹!我艹!”一顿猛踩。
一支笔被踩得支离破碎,仍不解气,操起桌上的茶杯,就准备往下砸。
就在这时,一个雪白的身影闪身窜进保安室,正好看见他举杯欲砸这个动作,不禁愣住了。
他看了一眼来人,也愣住了。来人是个女孩,一头披肩长发,穿着一件雪白的羽绒服,围着一条鹅黄色的围巾,头上夹着一个,带兔子耳朵的耳套,头上身上散落不少雪花。
可能因为觉得下雪比较好玩,红扑扑的脸上还挂着笑容。
干净的,纯粹的笑容。
蒋涛只觉得,所有莫名其妙的怒火,瞬间消退至燃点以下。那一刻,他仿佛听见了自己心里传来,“叮”的一声,那些在监狱中,在工作中堆积起来的坚冰开始融化,他的心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
他至今仍然能清楚的回忆起这种感觉,只要一想到她,心里总会莫名的有股暖流,根本不需要理由。
这个女孩那天来保安室做了什么或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唯一记得的是,脑子里回荡着一种从未听过的美妙旋律,一种随时能让人沉醉的旋律。
他不记得自己放了音乐,也许听到的只是那个女孩的声音。
从那以后,这个女孩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关注范围之内。之前很介意的同事的眼光,保安队长马成的处处为难,在那天之后,全部都变得微不足道。
可是,他只是一个仍在假释期的服刑人员。
不要说靠近她,哪怕只是听到他的身份,也许都会让她唯恐避之不及。于是他只能尽量用不引人注目的方式,搜集一切与之有关的信息。
这些信息,不能显露出来,不能被任何人知晓他在疯狂的迷恋着她。只是为了不惊扰她,不吓到她,只是为了能远远的看一眼她的笑容,这就足够了。
所以,所有一切与她有关的信息,他全都只能记在脑子里,每天温习很多遍。所以,他的每一个署名都是一道布景,就是因为知道一旦介入她的生活,一切美好都将被他破坏。
不如只做一道模糊的布景,能远远的看上一眼,这就足够了。
今天,他远远的看见,何晓婷与两个好友约上了15幢10楼的住户。从她略显羞涩和谨慎的表情上看,她应该是要恋爱了。十楼这个幸运的家伙,看起来老实憨厚,应该会对她很好的吧。
是啊,过了25岁生日,是该谈一场恋爱了。像她这么漂亮的女孩子,25岁才谈恋爱,已经是凤毛麟角了。
也许,是该他离开的时候了。为了不体验,她跟别人爱意绵绵时,那种心里刺痛的感觉。为了不再以奇怪的方式关心她,而引起她感情生活的波折。
是到了他该离开的时候了,早在六个多月前就该做的事情。
他将快燃尽的烟头,含在嘴里猛吸一口。香烟入肺的灼痛,带来一阵畅快的感觉,是时候开始新的生活了。他掐灭烟头,转身走进宿舍。
来到床边的写字台前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笔,和一个包装精美的笔记本,最下面还有一个浅蓝色的文件夹。这个本子是于所长送他的,是希望他能踏踏实实上班,平平稳稳度过假释期。
他在心里感激于所长把他弄到这里来上班,让他遇见一朵色彩纯净的花。这六七个月的时间,他的改变非常明显。
想了想,还是从抽屉里拿出了那个浅蓝色的文件夹,翻开夹子,里面只有一张纸。这是一张A4大小的硬壳纸,上面用订书针订着两排布片,四四方方硬币大小,每块布片下都有英文标注的东西。
他以自己有限的英文水平揣度,这些英文应该都表示颜色。问过别人之后,他知道了,这个是面料贸易中使用的色卡。硬壳纸已经有些发黄,看来应该是有点年头了。
他看着这张改变了他命运的薄薄的纸,心中五味杂陈,再次陷入到了更久的回忆之中。
三年前的他,用吊儿郎当这四个字形容是最贴切不过了。在一家快递公司上班,普普通通也能拿个4-5000块,业绩好的月份,什么节假日啦,双11,双12啦,最少都能拿个6-7000块。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平日里呼朋唤友,醉生梦死,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这天上班路上,头天晚上宿醉余势未消,这会儿骑着公司配发的电动车,都感觉有点摇摇晃晃。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拿手在脸上一阵猛搓,脑子总算是清醒了一些。抬眼看了一下红灯倒计时,居然还有四十多秒,他不由得一阵头疼。
百无聊赖之下,只好左顾右盼,让自己不至于那么空闲。忽然,听到一个很好听的女孩声音在喊:“等一下!”
他寻声望过去,只见横向路的左边,一辆正在启动的公交车后面,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子正在追赶,身上斜跨一个背包,手上还抱着两个浅蓝色文件夹。慌里慌张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才入职场的小白。
兴许是在后视镜里看见她了,公交车停下了,打开前门。可惜前门太挤了,她把钱交给车上的人投进去,然后跑到后车门,谁知后车门也没好到哪里去。
也许是钱已经给了的缘故,又或者实在赶时间,她只好硬着头皮往上挤。好不容易挤上去了,车门快关的时候,她手上其中一个文件夹,开始往下滑落,正好在车门合上之前,掉下了车。
女孩这才惊觉,可惜车子已经启动,女孩张嘴在喊些什么,然而车门关上,他已经听不见了,不过想来应该是让司机停车吧。只不过车里本身人就很多,那么嘈杂的环境中,她的声音能传出多远,实在是可以想象,因为公交车根本没有停下的迹象。
眼见女孩似乎急的已经抹眼泪了,他有些于心不忍,看了一眼红灯倒计时,还有十来秒。他以最快的速度,放下电动车的脚架,跑过去捡起文件夹,冲女孩晃了晃,用手指指文件夹,又指指公交车的前方。
意思是,下一站把文件夹给你。也不管那个女孩看懂了没有,跑回自己电动车,红灯刚刚好变绿灯。
他骑上车子,拐弯走在公交车相同的方向,心里还美滋滋的在想。这是不是老天爷给他的机会啊,英雄救美,搞不好女孩子一感动,一不小心就脱单了也说不定呢!
刚想到美处,就乐极生悲,前边一个人横穿马路,他不及避让,给那人刮了一下,摔倒了。
他摇摇晃晃的停下了车,还差点蹭到旁边一辆宝马上,吓了一大跳,这尼玛要是蹭上,那估计就得卖肾了!窝着一肚子火,正想找那个横穿马路的家伙撒撒火气,那人反倒先叫上了。
“哎哟...哎哟...腿断了,腿断了!”
他一听,反而给气乐了,这尼玛感情是碰上碰瓷儿的啦!
看了看旁边的宝马,宝马司机脸都吓白了,擦了一把冷汗,见状连忙一踩油门,溜了。
他大概有点明白了,笑着走到那人旁边蹲下,说:“诶..哥们儿,计算失误了吧!宝马没蹭上,蹭上个电驴子。这下你可亏大了,人都走了,你就别叫唤啦!再说了,你这叫唤声太浮夸了,不走心,也没有感染力啊!”
见那人仍在叫唤,没有起来的意思,他站起来,说:“本来陪你玩会儿也没关系的,只可惜哥们儿今天赶时间,你爱躺呢就多躺会儿,哥们儿就先走啦!”
这路上虽然车不多,人也不多,但架不住爱看热闹的人多,只这一小会儿,就已经有人赶在了过来围观的路上。
那人估计也知道,在这个电驴子身上榨不出什么油水来,沉默了几秒钟,坐起身来,搓着摔痛的胳膊,说:“行,算我倒霉!你看着随便给个两三百,就算了吧!”
他听了这个话,了解到这个人脸皮的厚度,再次刷新了他的认知。可他是真不想跟这个人纠缠下去了,昧着良心妥协到:“两三百?!你看我的样子像是有两三百的人吗?这样吧,我现在赶时间,也不好意思让你白摔,我这里有三十块,算给你个安慰奖!行了吧,只当咱们交个朋友!”
说着从兜里摸出三十块,扔给那个人,然后扭头就要骑车走。那人见他肯掏钱,以为他服软了,三十块肯定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于是一把抱住他的腿,大声喊叫:“来人啦,撞了人就想走啊!救命啊!”
这时已经围上来四五个人,这些人并没有听到他们之前的对话,见他们拉拉扯扯,就报以异样的眼光。他先前只不过为了赶时间,一只耐着性子在跟这个人讲,此时见他耍无赖,无名心火噌的一下就蹿起老高。
骂了声:“我艹!”甩手一个大嘴巴子,“啪”的一声抽在那个人脸上,说:“你他_妈_的,给你脸了是不是,你碰瓷还他妈的碰出新高度啦!老子给你钱,不是因为怕你,是根本就懒得搭理你,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那人被抽得一愣,随即杀猪一般叫了起来:“打人啦!骑车撞了人,还打人啦!”
听那人这样一喊,他的怒火又蹿高了几米,袖子往上一撸,提起拳头就一顿招呼。
那人挨了几拳之后,意识到自己碰上的是一个愣头,疼痛之下反击了两拳。却招来了更猛烈的拳打脚踢,一时间被打得抱头鼠窜。旁边有人看不下去,打电话报了警。
警察很快来了现场,接下来就是一系列的流程:录口供、验伤、收监、候审、审判。
当他在法庭上听见自己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2年6个月时,他的脑子嗡的一声就炸了。
他不明白,明明是那个人犯贱碰瓷,自己不过出手教训了一下,怎么会被判这么重。那人明明是个大老爷们,可是随便揍了几下,居然就掉了一颗门牙,断了2根肋骨,还有一只眼被打成近视。
他浑浑噩噩的被带回了看守所监房,同一房间的人来问消息,他讲了。有的人跑来安慰,有的人来给他打气,但也有幸灾乐祸的人不开眼,拿他打趣。
他本就窝了一肚子火,听到有人拿他寻开心,一瞬间所有的不甘与委屈全部化作怒火,又一拳打过去。
缝三针,加刑九个月。
他终于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即便他仍有满腔的怒火,满腔的怨气,但是他再也不敢出手了。将所有的情绪,全部挥洒在改造劳动中,却也因此被评定改造表现良好,提前假释了。
出狱那天,清理入狱时的个人物品,他再次看见了那个浅蓝色的文件夹,在那一刻,他流泪了,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东西。留着?会时时刻刻提醒他,这两年2个月莫名其妙的牢狱之灾。扔了?可这又代表着他两年2个月实实在在的青春岁月。
最终,他还是留了下来,只为了在自己情绪即将失控的时候,警醒自己别再犯同样的错误。
此刻,心情平静的他再次看着这个文件夹,似乎有些明白了这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对自己的整个人生拥有着怎样的意义。于是提笔在色卡空白的地方写下:
谢谢你!把我带进牢里!
谢谢你!让我认清我自己!
谢谢你!带着她,如流星般划过我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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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