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天日的地下石室里,时光流砂并不如人间那般转动,究竟走过了多少日夜无从知晓,只能凭着感觉去猜测,在这里,她捱过几度朝朝暮暮。
弥夜答应过会为她解释一切,并且有关精绝的所有问题都可以解答,为着能早日打探出异梦石下落,夏倾鸾沉默地听着那场说是局外却在局中的前尘往事、浮华梦忆,一点点接近前半生对她影响巨大但神秘莫测的身影。
精绝古国是如何湮灭在历史中的并没有被提及,开始便是有关精绝祭司,有关他们的责任以及宿命。
二十多年前突然出现在江湖中的鬼才月老,通天晓地御鬼通神,五行八卦奇门术数星象占卜无一不通,所诉预言精准令人叹为观止。而这个人与弥夜一样都是精绝祭司,早已灭亡的古国守卫者,永世看护精绝亡灵的神选之人。
他们都来自普普通通的大漠家庭,但无一例外均是被漠民当做妖魔畏惧且憎恶的存在,因为先知能力,因为漫长而不见衰老的生命。弥夜说,他是在月老伊图离开后进入石室开始镇守的,算来已经有二十多年,而他来的时候,已经是近乎而立岁数。
“也就是说你现在应该有五十多岁了?”说到这里时夏倾鸾忍不住叹道。
“看不出来吧?”弥夜自嘲地笑了笑。因着这张不会随着岁月而老去的脸庞,他被同族排斥,被家人厌恶,浑浑噩噩活到三十岁遇见伊图,这才找到了自己存活于世的些许意义。
“祭司一生都是孤独的,因为我们与常人不同,而且,每代只有一个祭司。”
当年伊图被影响了他命轨的那颗星蛊惑往赴中州,其时他仍为精绝祭司,这个身份除非死亡,否则终身不可卸去。但他知道,宿命并不是那么容易逆转的,所以才在离开的时候找上弥夜将自己所知所学尽数教付,而后决然离去。
他早就做好了客死异乡的准备,即便那颗怪异却美丽的辰星不会置他于死地,来自精绝远古亡魂的诅咒仍会使身为祭司的人离开大漠后迅速衰竭而死,这也是为什么历代祭司都枯守石室与掩埋于黄土下的古城不肯离去的原因。
守护故国与亡灵安息是他们的使命,亦是他们的性命。
细数历代祭司,伊图是最为特别的存在,不仅因他最为聪慧,更是因着他骨子里那种执拗顽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偏执。发现遥远的中州之地有人在影响着他的命轨时,伊图毫不犹豫提前将守护的使命交给了弥夜,毅然踏上前往兰陵的道路,而这一走,便是经年永远。
夏倾鸾有些愣怔,原来师父到最后并非寿终正寝,而是因着古老诅咒那种难以相信的东西。她还记得从毒王谷带她离去时师父只是有些小毛病,渐渐到后来愈发严重,临逝前则衰弱到了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的地步,连他从不肯丢下的羊脂玉佩也早早塞到她手中,似乎早知大限将近。
“论勇气,我不如他。”弥夜一边接着地下泉眼涌出的清水,一边回头看向身后攥着衣角有些怅然的白衣女子,“或许是太疏远人事,我们都过于胆怯吧,没想到那样勇敢的人到了兰陵竟也变成了沉默寡言的遥望者,连当面说出自己的爱意都不敢。”
到死都没有向娘亲提过他的心意吗?总是在酒后狂乱呼喊娘亲的名字,总是抱着年幼的她说娘亲的好,可是,师父居然从未表达过那种近乎痴狂的恋慕。也许娘亲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于难以看见的角落中默默守望。
不知为何,心里有些酸涩。
萧乾叔叔曾对她说过娘亲与爹爹那段轰轰烈烈的恋情,美丽,坚贞,至死不渝,可有谁知道在那场惊动天下的婚事之后,还有人悄悄来过,又悄悄离去。
两情相悦生死相随是绝美,这般安静无声静静痴恋又如何不是?不过更加惨烈凄凉罢了。
“丫头?”眉心一点冰凉,夏倾鸾仓皇抬头,却见弥夜蘸着清水的指尖点在自己额上,“别想太多,当做故事听听就好——那些事与你无关。”
忽然有些微怒。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倘若与我无关,那与你岂不是更无关系?”
弥夜哑然失笑:“若是与我无关那倒值得庆贺了,这么多年我怀揣伊图的爱恨苦苦熬着,徒劳为那些毫无瓜葛的事情伤神。他一个人的混乱要影响多少代祭司,想来他是从未思虑过的。”
“别人的心事又如何影响到你,还不是自己胡思乱想。”
“许多事,人无从选择。”明亮目光里闪过一丝黯然,放下手中陶罐,弥夜忽然拉住夏倾鸾匆匆穿过横横纵纵的甬道。面前尤为巨大的石门吊起,猛地万丈炫目阳光斜入。
竟不知道有多久没见过天地日月了。
贪婪地深吸口气,没有石室之中的沉闷死寂,而是鲜活的味道,久违的感觉。
“在下面憋坏了吧?”弥夜扯起广袖遮在夏倾鸾头顶,地上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密不可分。
孩子气地张开手臂迎着大漠里令人厌恶的干热风沙,夏倾鸾不禁感叹活着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至少总会有意外的惊喜降临。身边的男人给不了她归宿,却能给她儿时最为贪恋的依赖。
那天直到暮色降临,弥夜一直陪她坐在燥热的沙堆上默然无语,其实他所期待的也不过如此而已。
大概这是身为红弦的杀戮人生中最为宁静安逸的一段时光了,以至于数度想要开口询问异梦石的事情,却在话到嘴边时忍不住咽下,继续看他或是笑意温软或是愁思万千。漫长岁月里他一个人困在孤寂的大漠中心,好不容易盼来有人说说话听他回忆那些斑斓过往,要狠心离去,总觉自己过于残忍。
弥夜像极了师父,就连烧菜这点也如出一辙,甚至经常做的菜样都与十多年前她经常吃的相同。
“大漠里比不得外面,能吃到的也就是这些青菜,都是伊图在时亲手种下的,想不到还有让你一饱口福的机会。”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弥夜摆好碗筷将四菜一汤推到夏倾鸾面前,“今天实在做不出花样了,只能是吃过的菜色,不过味道仍是未变。”
虽然不知道又过了几朝几夕,一日三餐却是从未落下,诚如他所说,味道仍是未变——比起十多年前师父所做。
“我有话要问题。”
见夏倾鸾放下筷子,弥夜的笑容僵了刹那:“何必急于一时。尝尝,你最喜欢的笋汤,我特地做得清淡。”
只这一句话,她又心软了。
小时候她口淡,总说师父做菜过咸,久而久之师父便养成了少盐的习惯,依着她不辞辛苦。
“那便吃完再说。”重又提起筷子细细咀嚼着饭菜,却都堵在心里无法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