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江南春料峭,三月烟花四月开。
这一年的兰陵风晚雪迟,往时早该谢了的芳菲到四月仍傲立枝头树下,桃花飘零,柳絮如雾,千尺阳光绮丽静泻,美不胜收。
如此良辰美景却无心流连,云衣容每日除了对着轩窗发呆,便是沉浸在药香中不问他事。
一个月后,她痴恋的那个男人即将成为武林盟主,手握天下,并会同他身边形影不离的冷漠女子成婚,从此鸾飞云际,凤翔九天;而她却要忍受怀胎十月之苦,准备养育一个并不被期望来到这世间的孩子,作为一个寡妇寂寥一生。
她的执念只做尘埃无人可见。
江湖离她太远,甚至直到断了许久联系后才从破月阁子弟口中偶然得知,那个与她有着相似目的的重华门门主已成为过去,再没有人能作为她的力量去报仇,去扰乱那个女人不应该有任何幸福的人生。
凭什么害死那么多人的凶手依然被爱着宠着?而自己从未做错过什么却接连失去父母至亲和唯一一个真心爱她的男人,上天残忍如此,竟还要让她眼看着自己喜欢的人与自己所恨的人情浓意长。
浮生无意,只余怨憎。
轻轻挽起袖口,那只紧贴皮肤的蛊虫越发长壮油亮,让她觉得恶心,又有种奇妙的依赖感。它的毒不会置人于死地,却会让人生不如死,永远煎熬在恐惧痛苦中。
不老不死不灭不休,多少凡人追求长生,若是把这令人艳羡的厚礼送给红弦……
望着窗外渐渐绚烂起来的朝霞,云衣容漾起一丝冷笑。
绝不会,让他们在一起。
天色大亮,将分好包的草药整齐放入竹篮中,食盒里飘来彻夜文火慢炖的雪蛤汤香味,左拎右挎,挺着沉甸甸的腹部推门而出。深深呼吸,潮湿温润的空气中带着丝丝缕缕桃花甜腻,与往日并无不同,而于云衣容,却注定要不同。
破月阁子弟都知道紫微堂堂主身子虚弱,这几个月在阁主硬性命令下只作休养不插手各种任何事务,但依旧眼见着整个人慢慢消瘦下去,虽说雍容温和不减,怎么看也是少了八分精神,多少私下恋慕的子弟都连连惋惜。幸好有医娘一直奔波在程府与破月阁之间,每月数次送药探病,多少减轻了紫袖面上的寂寥与苦闷,是而尽管她乃被逐出阁的身份也并未受到刁难排挤。
“紫袖姐姐,这是我昨夜炖的雪蛤汤,对调气补虚甚是有效,你尝尝。”典雅房间里,云衣容打开食盒,里面的汤汤水水并未凉去,氤氲热气缭绕清淡。
一身贵紫色薄衫的女子秀眸中笑意温润,拉住云衣容坐在床头:“傻丫头,肚子这么大就别乱跑了,那药自然有人会去取,再说我这病服不服药也没什么耽误,可别倒教你动了胎气。”
“这药煎熬起来麻烦,外人自是不会用心的。”发髻高挽的云衣容言行中已有了家妇韵味,程萧白虽然去了,程府还是要靠程显功和她来操持,偌大的家业与交际让她在短暂的时间内迅速成长,更隐忍,更成熟。看了眼门外忙碌的人群,遮掩的手腕处略有一丝不自在:“对了,红弦姑娘呢?好久不见。”
“应是在房中,我去命人叫她过来。正好你也看看她身子可还有什么问题。”
“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好了,些许小事,何必劳烦他人。”
得紫袖同意,云衣容开门打算往那边去,正遇上低头着匆匆迎面走来的人。
“医娘?”沈禹卿有些意外,眼中怀疑之色一闪而过,“云姑娘身怀六甲当好生休养才是,这是要去哪里?”
“哦,没什么,替紫袖姐姐去看看红弦姑娘。”云衣容镇定自若。她知道沈禹卿怀疑她,好在她还没有下手,谁也抓不到任何把柄。
越是这般从容沈禹卿便越是怀疑,当初与卢瀚海一起设计逼红弦入水牢时,医娘的冷酷狠毒至今记忆犹新,加上前番她的试探,沈禹卿不相信眼见阁主与红弦大婚她会无动于衷。
“阁中正是乱时,我送你过去,也免得哪个冒失鬼冲撞了云姑娘。”
“有劳沈堂主了。”不动声色低头道谢,年轻秀美的面庞上怨毒闪过。
都护着她,喜欢她的,厌恶她的,偏偏所有人都护着她!
离开紫袖房间,沈禹卿的语气立刻冷了下来:“以后紫袖堂主的药我会派人按时去取,云姑娘既然已经不是破月阁之人,这里,还是少来为妙。”
“沈堂主未免小心过头了,我一个弱女子能做些什么,不过是尽尽人情多走动些而已。既然大家都忙着,烦请沈堂主代为向阁主与红弦姑娘问好,衣容告辞。”
在沈禹卿面前没必要做出良善温婉的姿态,他是最不可能相信她的人。云衣容不得不放弃原本计划,紧紧拉着衣袖防止被风吹起,沉默地离开破月阁。
当然,她不会放弃的,父母的仇,萧白的仇,她的仇,所有她所经历的苦痛折磨红弦都要负责,哪怕,要押上她的性命。
蹒跚身影出了破月阁重入轿中,向兰陵城悠悠行去,不远处,两双眼睛紧紧追随。
“就是她?”碧衫男子脸上银铸面具遮盖了表情,语气中十分轻荡。
“没错,她就是医娘。”身后坐在木椅上的男人眼神阴鸷,似乎强忍着极大怒气,指甲片片抠入扶手,留下斑驳痕迹,“想要对红弦下手可以通过她,只要善加利用,这个女人将会是比我更加有用过的棋子。”
碧衫男子靠在树上,脚尖有意无意踢着木椅两侧的车轮,一下力度似乎大了,竟使得连人带椅猛地往前滑了数尺远。
“抱歉抱歉,无心之过。”利索地抓住椅背,银色面具忽地贴在木椅上男子脸侧,妖冶迷离的声音满是嘲讽,“何必妄自菲薄呢,如果没有你,我离教绝不可能找到机会对红弦下手。不过在下倒是很好奇,背叛自己前主人究竟是什么感觉,高兴吗?惬意吗?还是提心吊胆心怀愧疚?能告诉我吗,少辅?”
刀光暴起,然而毕竟是无力,碧衫男子只随手轻轻一推,木椅上面红耳赤的男人便狼狈地倒在地上。
“别再叫那个名字!”
“你恨红弦和韦墨焰却也该感谢他们,否则,你现在连废人都当不了,只能是具被野狗啃噬的枯骨。”面具下,目光冷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