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玺有下落了吗?”
当年珠王李有政出卖玳王,与叛军里应外合。谢承老将军舍下一家老小上百号人,带着先帝连夜出城,仓惶间,没能带上玉玺。自此玉玺遗失的,至今也没有下落。
而后藩王割据,各方势力争夺,将偌大的暮霞分裂成了如今的六个国家。
因为李慕行年纪小,也因为没有传国玉玺,现在的暮霞国内各州县长官仍是惶惶。
“当年动乱当晚,宫中不少内侍趁着夜色逃出了宫,携了宫中的珠宝古玩,许有人带了玉玺,也未可知。年岁久远,想查明,实不是易事。”
“寒溪,我深知查清玉玺下落并非易事,只是这事关我父亲遗愿,用关乎民心安定,还望尽快找到。”
“诺。圣上的奏折可都处理好了?”
“怎么了?”
“没什么,臣只是提醒您,后日就端午了。”杨寒溪犹疑着还是回答了。
李慕行这才发觉,时间果得真快:“媛姐最喜热闹了,不知她端午能不能赶回来。”
杨寒溪瞬间就明白这人忘了约定,有些负气告了退。
等人走了,李慕行才低笑了一声,按了按眼眶,还在隐隐作痛。
那日杨寒溪与李慕行比武,他下手不轻,直让李慕行告饶。杨寒溪却不收手,只问:“不是圣上允诺臣打上一架消气吗?怎的现在要反悔?”
李慕行应付不及,生生受了杨寒溪一腿,只好应付,侧身用手肘去顶杨寒溪的腹部,临了顾及杨寒溪收了力。杨寒溪显然是在泄愤,也不去挡,握着拳直往李慕行面门去。
李慕行扣住迎面来的拳头,低声哄:“我好歹是皇帝,你也给我留点脸面。”
“脸面?呵!”杨寒溪小腿一扫,直让李慕行摔到了地上,眼见又要一拳砸到他脸上。
李慕行赶紧双手并用捉住这个拳头:“端午!端午带你游船怎么样?”
杨寒溪犹疑了一下,松开了拳头。
李慕行正松了一口气,就突的眼眶一痛,真真是眼冒金星了。此时却听见那嚣张的小子收了拳,起身回:“好!”
李慕行思绪到此,还觉得眼眶隐隐作痛,招了手让身边的大太监蔡福临近前。
蔡福临立刻让人拿了热乎的煮鸡蛋。李慕行接了鸡蛋,细细滚着眼眶:“那小子小手也太重了。”连着顶着乌青的眼眶上了几日的朝,好在旁人不敢瞧他,偏就那个小子日日直勾勾盯着,偶尔还要笑他一笑,好不可恶!
“陛下,瑞鶠公主派人回了口信,端午前必能回来,想来明日就能到了。”
“知到了,端午的船备好,媛姐喜欢热闹,叫曾蒙打起精神,管好禁军,叫羽林卫的那些小子安分先。”
“唯。”
蔡福临犹疑着问“陛下可是要与公主一同游船?”
李慕行停了手中的动作,似笑非笑瞧他。蔡福临了然笑着:“奴这就去请长公主,让人备公主们喜欢的点心。”
“就你知道的多,去吧。”
照旧是烨都的巷子了,照旧是酒棚里,杨寒溪坐在有些脏旧的桌椅上,桌上还放了碗饮了一半的雄黄酒。头上的竹笄已经不知道掉在哪里了,散了几缕头发,有些凌乱。
巷子里几乎没有人,买酒的妇人因着生意不好,难得也得闲,为杨寒溪炒了份黄豆下酒。
“我没要这个。”杨寒溪听了声响抬头,看到了桌上的半碗黄豆,慢了半拍才说。
“送你的,不要钱。”妇人笑着说,又不紧不慢做事去了——擦擦桌子、摆摆长凳,她总能找着事儿做。
待妇人再抬头,就瞧见了李慕行,他坐在了杨寒溪右边的长凳上。
“你怎么得了空到这来?”
“今日端午。”
妇人以为他们是兄弟,上前为李慕行添了酒碗倒了酒,后又去干活了,只是总不住往这边看。妇人心中想着:兄弟两人气质不与寻常人相同,枉我自诩见了世面,原是不足,不知是何等的富贵人家能养出这样的孩子。
许久无话,杨寒溪心头有些不是滋味,因着说:“那玉有着落了……”
李慕行却突然捉住了他的手,打断道:“今儿过节。”别说这些。
杨寒溪讪讪抽了抽手,却没抽出来,抬头有些不敢看李慕行的眼,只好偏头往后瞧。
李慕行只当他瞧自己身后有没有侍卫,说:“我没带旁人。”
杨寒溪收回视线,只盯着面前的桌子。桌是木头做的,没有上漆,用久了也就脏了,也免不得有些坑坑洼洼,不是老板擦的不干净,也不是老板不爱惜。东西用久了都这样,何况连漆都没有上?
“还没有消气?”李慕行后悔逗他了。杨寒溪正胡思乱想着,就听李慕行这样问,心头一惊,瞬间酒醒了大半。
“没有。”杨寒溪慌忙回,脑子还没有跟上,嘴上就先否认了,“今儿过节,我高兴!”
“高兴?”高兴还一个人躲着喝酒?
“是!”
李慕行垂下眼,眉头皱起,复又舒展开,抓着杨寒溪的手也松开了。一时又安静下来,只听得远处锣鼓声,乱糟糟的。
“大姐!拿个桶!”一汉子提了条黄鱼回来,原是妇人家丈夫。
妇人赶紧寻了个桶,倒上了半桶水,汉子将黄鱼放到桶里,又寻了个筛子扣在桶上,用砧板压住。
“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年年看,怪没意思的,就回来了。”说着接下妇人手中的东西,为她解了蔽膝,“你别忙了,出去逛逛,那些小子磨磨唧唧的,一直在那划水,你现在去,兴许就要比了。”
妇人显然是心动了,却还是迟疑着没有迈开脚步。
汉子又说:“这两天酒买得好,雄黄也不够了,刚热闹得紧,我倒忘了,你去也记得带点回来。”
妇人这才有些嗔怪着往外去了:“今早才说,怎么就忘了呀!”
瞧着妇人走远了,汉子围上了蔽膝,动手接着做活。须臾传来一声锣响,接着是阵阵鼓声,汉子抬头望着声音的方向,久久没有回神。直到李慕行轻咳一声,汉子才回身,跟李慕行搭话:“今儿过节,怎么不去坝上看看龙舟?”
李慕行思索片刻,想起上次他们夫妇两人的谈话,就这样回:“答应了弟弟的要带他游船,不敢忘了。”
杨寒溪突的抬头看他。李慕行这才觉得有些脸热,干咳一声:“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杨寒溪说着低下头,耳朵却泛起薄红。
“你们兄弟倆感情很好啊。”
“是。”
“嗯。”
汉子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我、我这里有些雄黄,今日和你们投缘,就送你们了。”
李慕行正想拒绝,杨寒溪却起身接过:“谢了。”
杨寒溪高兴了,晃晃起身,伸出了左手食指,比划了下,又伸出了右手食指,沾了碗中的雄黄酒,在李慕行额头上一笔写了个王字。
“不错。”杨寒溪自得笑了,透过散乱的头发,眼里发着光,“走吧。”
“去哪儿?”
“劳哥哥陪我游船去。”杨寒溪眨眼,也不管李慕行什么表情,直拉着他往巷外跑。
李慕行瞧他乱糟糟的头发,加上有点傻气的笑,活像个疯子。又或者,他一直都是疯子。不疯,怎么帮自己夺回山河啊。
早上,沈策远游的堂兄沈顾怀被酒楼的账房先生喊着,去集市买些青菜和新鲜猪肉回来。
这事还得从前几日说起。
前两日,沈顾怀在道上走着就被一个老乞丐抓住了衣摆。
老乞丐祈求着:“给些银子吧,老爷,上天会保佑你的。”
沈顾怀低头,就见老乞丐怀中用一块灰扑扑的布抱着的婴孩,那孩子大概是饿狠了,在老乞丐怀中哭着,声音根猫儿似的。
看着如此小的孩子沈顾怀也动了恻隐之心,想着自己学武不正要扶倾济弱,况且钱财乃身外之物,哪里比得上人命?于是一股脑儿将身上的钱都给了老人。
沈顾怀回到了客栈才记起自己的房钱没有付,他跟掌柜说明,人家只当他是个吃白食的。
“没钱也敢来消遣?将他绑了去见官。”掌柜啐沈顾怀。
“我说的是实话!不白吃您的住您的,我打杂用工钱抵,成不成?”
掌柜啥也不缺,就缺钱。可莫奈何,沈顾怀没有带贵重物品,随身的弯刀当了也不值几个钱,交了官府,也只让他挨了板子吃了牢饭,没什么实际的好处,于是只得留他在客栈打工,用工钱抵了房钱。
沈家对孩子教育十分重视,沈顾怀虽没有寻常富贵人家子弟娇纵,却也是学着读书识字、骑马打猎等长大,实在做不来烹菜的活儿,又不懂厨房打杂的活儿,只能干干端盘子洗碗、劈柴跑腿的杂活儿。
沈顾怀日日早起来练一练武,听着掌柜的喊声草草收拾好就提了大菜篮子去买菜。这活儿原不该他做,他长这般大几乎没有进过厨房,虽不至于五谷不分,可菜价什么他实在不知道。可最近实在是忙得很,买菜的厨子不得闲,就使唤他去。
在沈顾怀手中,那了同样的钱,买的东西却不够,客栈需求多,不够就只能再买,这其中的损失便也记在了沈顾怀身上。
总归沈顾怀自己担着,掌柜也不论他知不知道,只让他去买。
“肉怎么卖?”
“六十钱一斤。”
“可以便宜些吗?”沈顾怀心中疑惑,昨儿不是才五十五钱一斤?
“小郎君,我也是不容易。小本生意,你就不要讲价啦。”
沈顾怀一琢磨,想来兵器也有涨价的时候,肉也该是如此,便买了十斤。可他不知道,这肉纵是到了年节也才六十钱一斤,寻常时候只三四十钱就可以买一斤,加上一次买了这许多,又该少些的。
日日如此,沈顾怀日日还着欠着的钱,又日日要多记上一两笔帐。
买了菜从集市上回去,便被客栈的跑堂伙计们各种使唤。
“沈大,来端菜!”因着沈顾怀说自己是家中老大,客栈里众人只唤他沈大。
“沈大,挑些水来!”
“沈大,劈些柴火!”
“沈大……”
沈顾怀是个好脾气的,不论是前边跑堂的,或是有些脸面的那些个酒博士,再或是后厨的大娘,凡是喊他,他总应着去帮忙。如此,不用说是一日,半日下来连他一个从小习武的人也是吃不消的。
午后吃饭,沈顾怀总要吃完了去添上两三次才够,水煮白菜就着乌米饭,吃着格外香。掌柜的瞧了他直抱怨:“你这工钱还不够饭钱的!”虽是这样说,却不拘着他去盛饭,只让人多煮些。
今日饭上了桌,却不见大白菜。客栈的伙计们都眼巴巴望着厨房,沈顾怀也等着水煮白菜下饭,突地就见那边大娘端了大盘粽子,众人立刻就活跃起来,闹哄哄往前迎。
“一人一个,不要抢!”
“大娘,这肉味都飘出来了!”
“不要抢!呀!”
沈顾怀一这才算是反应过来:端午到了。
厨房外的小巷子里,一群小孩儿蹦蹦跳跳过去,拍着手儿唱:“粽子香,香厨房。艾叶香,香满堂。桃枝插在大门上,出门一望麦儿黄。这儿端阳,那儿端阳,处处都端阳。”①
一早素楹端了一盘小粽子,容瑜惊诧:“端午到了?”
素楹浅笑:“公子整日闷在院子里,自然不知道日子过了许久。”
容瑜看了门梁上挂的艾草和菖蒲,门窗上贴的符纸,也更确认了。
沈策对那些不感兴趣,只问:“有红豆粽吗?”
“有的。”素楹挑了红豆的,正要剥,沈策出声阻止。
“我自己来。”
剥开绿色的外衣,露出内里的红白相间,对着小角咬上一大口,沈策觉得开心极了,一种异样的幸福感从心里涌出。
容瑜瞧着他欢喜也跟着欢喜,也剥了红豆粽尝,不似桃花酥的软糯香甜,粽子味道偏淡了,加之没有沾糖,粽子只有粽叶带的清香和红豆本身的味道。
糯米软而黏,红豆的粉恰好中和了黏,使每一口都能顺顺当当的咬下。虽然不错,却也不至使沈策吃得那样满足。
容瑜好奇,也顾不得“食不言”的规矩问:“策喜欢粽子?”
沈策听了先摇了摇头,后又点了点头。
容瑜不懂其意,银穗在一旁回:“我家小爷平日里不喜吃粽子,可偏只到了端午,便是定要吃这红豆粽。只吃着了便能高兴许多日。”
“若是吃不着呢?”
“若是那次吃不着了,便要伤心好几日,闹得府上不得安生。前年一次,府上没有备,可巧街上买红豆粽的也没了,夫人做主不准备了的。小爷却因着闹了两日,后老太爷做主叫人特意做了,小爷却不吃了。端午就这一天,早了一日或晚了一日他都不吃。”
“策的喜好有些奇怪。”容瑜戏谑道。
“还有更怪的呢!只端午这一日说,红豆粽定要吃,却只吃一个,多了也不要。端午系的五彩绳他从不让系,只当个宝贝揣在怀里,过了端午也就扔了。”琉珠正从外头来,听了容瑜的话笑着回。
正这时,素楹端了水,艾碧一旁端一小盘托着干净的帕子。
香榭托了一个小盘进来,上放了两只香囊,分别是花青色和栗色,又放了两条五色绳。
容瑜净了手,又擦干了水渍。素楹正要为他系好五彩绳,沈策却抢先拿了:“容瑜,我帮你系。”
“好。”
沈策拿了绳就往容瑜手腕上一卷,打了一个结,又觉得不够似的,又打了一个。“好了,结实吧!这样就不会掉了。”
沈策大概是第一次帮人系这个,直接打了个死结,他却还喜滋滋说着:“不会掉了。”好像此前掉过似的。
作为回礼,沈策提出要容瑜为他也系好五彩绳,又为他系上了栗色香囊才放他出门。
沈策出门时香囊上的穗子一跳一跳蹦跶得欢快。
他并没有特别排斥将五彩绳系在手上,是丫头们偷懒了?容瑜这样想着。
等瞧不见沈策的影子了,容瑜才回到院子里,坐在案前读书。
“公子也该多出去走走,整日里闷着,也觉不到日子过了。如果出去玩,总知道些。”素楹提议。
容瑜不回她,只瞧着书本发呆。他从前总是在外面走,为了吃一口饭,他赤着脚,走过街头巷尾,手足生疮,他却不敢停,停了这一生也就到了头了。
非他怕死,说来世人大都爱生恶死,因着穷困潦倒也活着。他却不是,他觉得死其实是最轻松的事情,可他有件极其要紧的事得做——每个人都有要做的事,诸如:赡养父母、养育子女之类。
容瑜也有,所以他惜命。
亏得许志明带容瑜到了容家,容瑜得以保全性命。世上从来都是有得必有失,只是因着生病发高热,他忘了那件极其要紧的事。
可眼下容瑜却希望着岁月静好,将些个事都放在后头了,常常听人说“安乐乡、安乐乡”,兴许这便是了。容瑜从小案上拿了华容道。这是沈策给他的,上面刻了两个憨态可掬的小人,在踢蹴鞠。
容瑜一手划动着小滑块,一手翻动着书页,慢慢等着——赶路的人也会歇歇脚,奔命的人也想偷个闲。眼下,容瑜只等着,等着那个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到那时,手中的华容道大概就能拼好了。
①《卢沟谣》其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