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升了为上仙,这位上仙红尘已断,而执念未消。可以上天修行,偏要留在人间,这原本是没什么的,可这位原是天界专司草木的蓁章仙君,只因犯了错,被贬下凡历劫,才生出许多变故,如今因果已了,修行已满,重回登仙阁,当回天界复职。
只是上仙一直徘徊人间,天界专司礼乐的重华上仙座下派锦瑟仙子前来点拨他。
“公子,请问蓬莱是那个方向?”
沈策转头见是个妙龄女子,穿着一身道袍,是个道姑。
“姑娘问蓬莱作甚?”
“俗尘纷扰,我愿寻仙岛修行,求一世心安。”
“一入红尘,你我皆是俗人,与其寻找仙山,不如在心上辟块净土,便是修行了。”
上界提到他,都说他最是顽固,如今瞧来,倒是位温文尔雅、心中清明,倒是个明白人。
“听君一席话,我很是受益。俗世一切皆是虚幻,所见、所念皆如是。既如此,何事是不能放下的呢?”
“没有什么放下放不下的,半俗半禅半随缘,我只是在等。”
“等?”
“我在等一阵风。”
“一阵风?”锦瑟不懂,改天换地虽不是每位仙人都能做到的,但要一阵风却是轻而易举的事。
“我等的人住在风里,他不来,我不走。”锦瑟却是突然明白了,感情这人早知道她来干嘛的了。
“无人可以住在风里。”
沈策笑:“说与你听你也不懂的。俗世纷扰,仙子早些回去吧。”
锦瑟只好离去,原话上报重华。
重华听后只叹:“痴!”
当年的事,小仙并不了解,他却是知情人。
这位蓁章飞升历劫前在人间有一师兄,是位光风霁月的人物。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所以,自从师兄领回了蓁章这个倒霉师弟,师门开始处处受到打压,到后来师门败落。光风霁月的师兄也变得灰头土脸。师兄倒是想得开,拉扯着师弟蓁章在人间讨生活了。
师兄在蓁章的心里大概是全能的,上树抓鸟,下水捕鱼,挑柴担水,洗衣做饭,修行上解惑答疑……但是蓁章不知道失去师门庇护前,师兄是门内最受喜爱的弟子。门内子弟单薄,上下感情甚好,师兄又是师父亲手带大的娃娃,从小到大没干过一次活。
在失去师门庇护后,不论之前如何顺风顺水、一呼百应,都要靠自己,而师兄也才是个十多岁的少年而已。
蓁章很自责,师兄就对他说:“我当你是亲人、是朋友,亲人之间原本就需要有人付出,有人接受,我不想当被照顾的一方,就自私的让你被我照顾。希望你能心安理得的接受,全了我的一点私心。”
后来的许多年,师兄做了许多违背本心的事,辜负了许多人,背上了人命。他们的生活变得好了,而师兄却一天比一天心事重重。
人命背多了,大抵就自有报应。而他所作所为,也被蓁章发现了。
“蓁章,我不只一次后悔,如果当初师门败落我没有因为一时不忍就带着你该多好,我一个人,怎样都好,我不用为了活着不择手段……蓁章,我将你当成朋友、亲人,什么都为你着想,但是我忘了,你原来是不愿意接受的。你走吧,就当没有我这个师兄,去追寻你的道。你我下辈子、下下辈子,也不要遇到。”
蓁章听了师兄的话,灵魂都似离了身体,他想反驳,只是他的嘴张张合合却不能发出声音。他的道,不容许他继续留在师兄身边享受师兄带来的一切。只能从喉咙挤出一个“好”不敢再看师兄,转身离开了。
师兄在沈策离开后当天晚上就去世了。
一场大火烧得毫无预兆,顺着一阵大风,火蛇吞噬了整个宅子,火光冲天,照亮了半边天,虽有军民救火,也是杯水车薪,大火烧了一夜,第二天凌晨才熄灭。
师兄飘去往生路,他进轮回前还在想:那个傻小子怕是真的不会来找我了……如果不是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或许,他的师弟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师兄是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
蓁章不知疲倦地往前走,半夜忽见身后有光,就像是很多个夜晚,他师兄接他回家时手中提着的那一盏灯。蓁章脚步停住了,他回头,隔着半座城,看到那个与师兄生活了十几年的院子被大火吞噬,他伫立在城外的高山上,看着宅子覆灭在火光中,久久不能回神……
师兄为一己私欲做了许多错事,阴司鬼吏都登记在册,人魂在地府中受刑罚多年才得以转世,转世时太清阳和之气不聚,不成天魂。
蓁章得道成仙后就尝试去找过他,向地府鬼差打听许久,许了鬼吏许多香火才打探到师兄天魂不聚,不得为人,大概是成了动物或者植物。天上又正好无人种植草木,他就主动请缨,得了座仙府,自此专司草木。
这是个闲差事,也没有实权,他成日里打理打理花草,找一找师兄,什么时候有仙子需要花草了就予一些去,是再逍遥不过的仙人。
仙府中有一水池,水清澈见底,其中水草碧蓝映衬显得池水晶莹碧绿,故起名碧水。池边草木繁盛,花枝茂密,一次蓁章取水浇花,忽见繁密的枝叶中有一枝瘦弱枝丫,拨开上面的枝叶才看到一矮小的树苗,生长得不太好,瘦瘦的枝干,零零散散几片叶子没精打采的立着,长了许多年,也没长高长壮,还是不及一尺。想来,当是周围的生长太好而夺取了它的营养。
蓁章一见它就笑:“我在人间找你这许多年,原来你早先来找我了。”
蓁章把它挖出移去了后院的空地上,将这棵蔫儿吧唧的小树安置好后,他手指轻点了下叶子:“今后你就在这住下了。”刚点完叶子就掉了下来,他尴尬缩回了手。
“想不到你是人的时候钟灵毓秀、玉树临风,成了棵树却如此……丑。”
“我觉得你说得对,做亲人、朋友,就该有一个人自私一点,所以不管你愿不愿意,我找到你了。”
自打那棵小树进了蓁章的院子,仙子们再不能随意进入,她们也有过好奇,偷偷看过几次,那棵树也不知道怎么了,蓁章对它是再上心不过,日日引碧水浇灌,只是这个树还是不怎么长。
三百年过去,树只堪堪两米高,终于到了自然老死的那一年。蓁章常常安静在院子里,一待就是一天,树也似乎是为了宽慰他,开了这许多年来的第一朵花,白色的花瓣上霞光轻抹,似有五彩光,香味淡淡的,似有还无,就像深夜山涧中鸟儿的低鸣。
这原来是株白玉兰。
人间有句话:弄花一年,看花十日。与蓁章相比都是幸运的,玉兰花开不过几个时辰,花瓣就开始掉落,树开也始失去生机。
蓁章痴痴地望着渐渐失去生机的玉兰树,想起在人间时与师兄坐在天井中小酌时师兄醉后的呓语:新月恨其易沉,这是月亮的过错,还是因天道忌讳圆满?
当时听了觉得是师兄糊涂了,月有阴晴圆缺,自古便是如此。可现如今……
师兄此生的不幸,是他自己的过错,还是天不容许他的结局美满?师兄身死后人魂在地府已经受过惩处,转世时天魂不聚沦为草木,前世的罪孽早已抵消了。此生既成草木,当无过错,却沦得了这个结局。
草木何过?草木无过!
蓁章不忍师兄转世再成草木不能言语,一时冲动施法凝聚太清阳和之气助他得到天魂,于是阴气变为地魂,七魄具生,师兄转而为人。
蓁章因此被贬下凡,需要他了了自己的因果才能重登仙阁,再司草木。
百年过去因果已了,如今蓁章再登仙阁,只是他想照拂的那株白玉兰没了,管理草木,于他有何意义?
重华看得清楚,却爱莫能助,只能说:“如今因果了了,他仍留在人间,怕是还未想通。你得空就多去点播他。”我也只能帮他到这里了。
后来许多年,锦瑟常下界“规劝”。其实她也不知道怎么劝,只是陪在沈策的身边,陪他游历人间,陪他一起等风。
每天都有风经过,温柔和煦的、呼啸而过的……风没有间歇的来去,却没有一次是他要等的。
锦瑟忍不住说:“也许你等不到那阵风,你到这儿时,它可能正好到别的地方去了。”
沈策眼神中流露出落寞,后又释然一笑:“只要我一直在人间,总会遇到。”
锦瑟忍不住问他:“你等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大概是个温柔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