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觅国,丞相府萱落阁。噩梦连连,额上的冷汗淋漓,倾凌宁穿着一身单薄的亵衣躺在床上,呢喃般呓语,手竟也 痛苦地拉扯着锦衾。
蓦地,她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被人剐去双眼的痛那么真,是梦也是真实存在过的。
僵硬地转动着脑袋,当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做了噩梦时,她定了定神,这才打算睁眼瞧瞧 是什么时辰了。
只是,在下意识做睁眼这个动作时,她却愣住了。百般酸涩苦楚不期然涌入胸臆,心脏,在某个瞬间停止了跳动。右手伸出,倾凌宁徐徐地将手覆上自己的脸。
白色的纱布将眼睑蒙住,点点干涸的猩红印在上头,她不用多想,也知道覆盖之下的眼 眶中已经空无一物。
她的那双眼睛,早已不见…… 她的夫君安历景,在几日前亲自命人剜去了她的双眼。那般残忍决绝,究其原因,不过是为了另一个女子。
呵,何其可笑,她倾凌宁存在的价值,不过是为了另一个女子的重见光明。 穿上鞋,摸索着下了床榻,漆黑一片的世界,竟有种漫无边际的恐惧袭来。
不知是碰到了哪儿,便踉跄着倒了地。疼痛袭来,倾凌宁只是麻木了神经,抬首,狼狈地笑开。那笑声迷 离,却似要将五脏六腑都笑穿。
终于,当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收回所有的苦涩与酸楚,用手支撑着地面一点点站了起来。
“夫人,您怎么起来了?大夫嘱咐您不能下床的啊。”
贴身婢女青衣忙将端来的药碗放下。走过去将她小心翼翼的搀扶起来。
不适应黑暗。倾凌宁任由她扶着,面容上的笑容却有些飘渺。“青衣,窗外有琴声呢。
窗外。春意黯然。花草芬芳。女子柔软细腻的歌声伴随琴音传来。散发着娇俏的生机。这无限的生机和活力啊。是她永远都无法再拥有的东西呢。
青衣看了一眼支起一角的窗户,瞧着外头那个生动妩媚的身影,不禁感慨:“是芝汀小姐在碧月亭抚琴。
话一出口。像是意识到什么。青衣连忙用一只手掩住了自己的嘴。
苦涩划过嘴角。倾凌的眼神忽然暗淡下去。倾府是天子脚下第一富户,作为倾府不受宠的四女儿。倾凌宁嫁给了当朝丞相安历景。
“倾我年华。赋卿一世安稳”
上元佳节。她在河的这一头放花灯。水波粼粼。明月当空。他沉稳有力的声音传来,目光却是灼灼的望向她。许下与她一生的誓言。含羞带怯。芳心以动。
第二日。媒婆变上门为其提亲。聘礼千金。一时轰动整个晋云城。
她爹虽说不待见她这个庶出之女,但身为商人的圆滑与世故让他对这门亲事极为满意。直接便将她打包送出了倾府。对安历景这个一国之相相逢迎拍马。尽谄媚之能事。自始至终。都只是对那聘礼以及安历景的身份垂涎。何谈对她关心半分。
绸红彩绿,寥寥红妆与千金聘礼形成鲜明的对比,无不讽刺。
成亲当夜。安历景大醉而归。只是搂着她沉沉而睡。成亲一月。他未曾碰她。却将一位家世凄楚。沦落风尘的盲眼女子留在府内。命人以小姐之礼待之。成亲半年。他日日流连在那位名叫芝汀的女子床第。成亲一年。他命大夫活生生的抠出她眼眶中的双眸。只为将它们安置在芝汀的眼眶之内。
而理由,只不过是她的眼与她的最相配,
一世安稳啊。
这就是他承诺要倾尽所有赋予她的,一世安稳啊。
耳畔是那不绝于耳的雅韵琴音。倾凌宁的心却逐渐下沉,指甲扣入掌心,那丝丝的疼痛和眼眶中的空洞都在提醒着她。这场一见钟情的婚姻,只不过是自己的独角戏罢了。她爱的那个男人,根本从未入戏过。
近些日子。倾凌有些嗜睡。而且动不动便会恶心反胃。
丞相府请了三位大夫。可惜全都是为了防止芝汀眼疾复发而备下的。她倾凌宁,即使为了芝汀丧失了自己的眼。却也万万无法请动这几名大夫分毫。
“夫人,济安医馆到了。”
济安医馆算不上是晋云城最有名的医馆,相反,所处的地方反倒有些偏僻。
倾凌宁会选择七拐八绕地到此,纯粹是不想她丞相府夫人到医馆内就诊的消息被传开。
三三两两的病人,不过一会儿,便轮到了她。
大夫在她手腕上搭了搭脉,历经沧桑的声音有些沙哑:“恭喜夫人,您有喜了。”明明是贺喜,却听不出丝毫的声音起伏。
倾凌宁一怔,却是万万不敢置信。
她有喜了?
怎么可能?
安历景从来不曾碰过她,她怎么可能会有喜呢…… “
孩子……多……多大了?”几乎是颤抖着唇,她才得以哆哆嗦嗦地问出一句完整的话。
“一月。” 脑中纷乱,倾凌宁的一张脸惨白,蓦地,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了一个月前的安历景破天荒 留宿在她寝房的那一夜。
那一夜,他什么都没说,一走进房内便狠狠地吻住了她。然后,便是所谓的裸裎相对,肌肤相迎。但到最后,她却是累昏了过去,一大早醒来,他只淡淡地说了句“昨夜什么都不曾发生,”便将她所有的希冀都打破了。
难道说那一夜,他真的与她行了房?
“夫人的体质不适合受孕,且夫人多思多忧,胎位有不稳现象,老朽给夫人开一剂安胎药和滑胎药,至于取舍,夫人回去之后最好与您夫君商量一下。”大夫的话传来,倾凌宁待要开口,旁边侍立的青衣忙叫骂了起来:“你个老头故意想坑钱是吧?安胎药和滑胎药都开了,赚双份也不是你这么个赚法啊?居然还敢说咱们夫人不适宜受孕……”
回府之后,倾凌宁原本想问安历景的意见。可是他每日一回府。便是芝汀的住所。一连半月。她竟连他的面都不曾见到,更不要说将这件事告诉他。
转眼四月。百花绽放,春意更浓。
明日府中举行家宴。宴请些平日和安历景玩得好的贵族
青衣从府上听来这个消息后,立马兴奋的告诉了倾凌宁。且忙不迭的为她精心挑选着能够艳压群芳的裙衫。倾凌只是沉默着用手指勾起一根琴弦。听着那铮铮的杂乱声。嘴角泛起一抹自嘲的笑容。安历景怎么可能会让她一个瞎子去参加家宴丢人现眼呢?府里头,可是有位现成的女主人呢。
果真,倾凌宁所料不差。青衣翘首期盼做下的准备都不及一个晴天霹雳。丞相准备让芝汀小姐出席。府里的下人已经这个消息传开了。伴随着这一消息。还有大多数人的揣测。
揣测着过段日子。府上的女主人便会易主,揣测着倾凌恐怕只能退位让贤了。
倾凌听到这些。正在荷花池畔给锦鲤喂食。
几个碎嘴的婢女给她行了个礼。便慌不择路的跑开了。
而她。只是将手中的瓦翁端紧,对着那一片漆黑的世界。痴痴的笑了
是夜,到了戌时。许是为了遏制流言,安历景倒是没有去西宛就寝。而是来了倾凌的住所。
仅仅是感受着空气中的气息。倾凌便知道是他来了。
听着他独有的脚步声。倾凌却没有回首。
眸子都不在了。回首与不回首,有什么区别吗?
卸妆的手上一暖。被一只大掌包裹着。安历景为她将发簪取下。接过她手中的木梳,静静的为她梳理着头发。
“明日的家宴。你乖乖呆在房内,切记不可出去走动。
是嫌我给你丢脸吗?
这句话,就在唇畔呼之欲出。倾凌却没有开口。而是压抑的说了一个字。“好”
随即。打开化妆匣。摸索着取出两包油纸包裹着的药,她冷嘲的开口我的眼眶近来时常犯疼。大夫给我开了两包药。功效都是相同的。不若你为我选一包?”
心里头突然有些发紧。没有了眸子。倾凌根本就看不到他的神情。只是从他的短暂沉默来看,她的话应该惹怒他了。
他想要将此事一笔带过。她却偏要将此事挂在嘴上。双眼是自己的。就这样被他多了去给别的女人,竟还不愿她念叨几句?嗬,果真是无情啊。
良久。她以为他会甩她一耳光。或者直接拂袖而去,她却等来了他的反问。“大夫除了说这两包药药效相同,还有没有说其他的?
倾凌宁一怔。万万没有想到他还会关心这些。晃神之后,却只余一抹看不见的苦笑,“没有
“既然如此,便选右边这包吧。“顿了顿。安历景似乎在斟酌说辞。“我知道你一下子失去了双眼受不了。但多适应适应。总归会。”
接下去的话,安历景没有再说。只是兀自走向床榻。占据了半边;“过来睡吧”
第二天一大早。芝汀安历景他们便早早准备好家宴。等待他的好友来。
宴席上。在座的个个都是人精,谁人不知一国之相的发妻在府内。独独带了芝汀在身旁。与他比邻而坐的不是他的结发妻。却又是这位芝汀,其中的门道,也便摸得不离十了。
倾凌宁由青衣搀扶着走进热闹的大厅。丝竹之声已顿。舞女旋步退场。偌大的地方。空气压抑的沉静。即使早就知道了自己对于安历景来说根本什么都不是。但此刻看在眼中。依旧还是那般刺眼。整颗心。也因此时场景被刺的伤痕累累。
“对不起,我来晚了即使看不到周遭的一切。倾凌却依旧能够感受到安历景顷刻拧起的眉头。她不想来。只是此时这情,必须做了断。
空气中弥漫着怒气。这时只见以为夫人站起来说,“丞相夫人,既然来晚了就请饮酒三杯如何?
管家赶忙准备好三杯酒。放在托盘内。一步步地向倾凌走来。“夫人,请。”
面前,是一片黑暗。
那天昏地暗仿佛要将人卷入无底深渊的黑暗。一步步的攫取着她的神经。
酒香飘逸。恍惚间。倾凌仿佛看见了自己洞房花烛夜——
新郎大醉不归,而那交杯酒孤零零的放在桌上。第二天由她亲手倒掉。
“倾凌宁目不能视,请管家将三杯酒倒在一处。也省去诸多麻烦。”
话语出口。她听得身后身后的青衣不认同的小小阻止声。却只是淡淡的笑了笑。
有倒酒声想起,倾凌宁恭恭敬敬的平摊在身前的手上被放置了一个酒碗。倾凌讽刺一笑。仰头。不顾喉中酸甜苦辣各种滋味。直接一饮而尽。只是有什么不对了。
胸口火烧火燎。腹部一阵一阵的抽痛。
不!她怎么就忘记了呢?
倒酒声响起,倾凌宁恭恭敬敬平摊在身前的手上被放置了一个酒碗。这位内侍总管,倒真是尽责呢。嘲讽一笑,仰脖,也不顾喉中酸甜苦辣各种滋味,直接一饮而尽。只是,有什么,不对了。
胸口,火烧火燎,腹部,一抽一抽地疼……
不……她怎么就忘记了呢……
她肚子里头还有个小的,现在的她,根本就不适宜饮酒呢……
倒地的瞬间,倾凌宁下意识护住自己的腹部。
春寒依旧,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似乎要将她冰封。过不多久,她感觉到自己入了一个温暖的怀。
安历景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是不是眼眶又疼了?忍一下,忍一下就好……” 那安抚的话语,竟让她有种错觉。
竟觉得,他也是关心她的,也许,对她,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
可是,喜欢归喜欢,终究,不是爱呵……
“快去夫人的妆奁处取止疼药!快!煎好了马上送来!”
大厅内,原本的喧嚣沉淀,倾凌但觉自己被小心地安置在了座上,与他同坐,腰间,是他的一条手臂。
浑浑噩噩间,有苦涩的味道入了口。
药吗?她放在妆奁中尚还来不及喝的药吗?
呵……果真啊,一切都注定了……
当倾凌下体的殷红猝不及防地流下时,饶是安历景再淡定,也顾不得大局,直接施展轻功抱着她大步往丞相府内豢养的大夫处而去。青衣一路跟在后头,脸上一阵煞白。可前头的安历景施展了轻功,她一下子便被甩在了后头。
袅袅青烟从香炉中腾起,檀香清幽。紫檀木雕花的屏风将内外室相隔。 三名大夫联合会诊,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最终,三人齐齐摇头。“夫人服下大量砒霜,回天乏术啊。”其中一人被派做代表,感慨万千,“一尸两命,可惜,实在是可惜呐。”
叹息的声音响起,在这狭小的房内,却让安历景心头一紧。砒霜?那不是止疼药吗?怎么会是砒霜?一尸两命?
望向倾凌被鲜血浸染了大片的腹部,安历景幽深的眸中闪动着万千思绪,双手,竟不自觉发颤:“那药的成分,是砒霜?”每说一字,呼吸似乎都要凝滞。
“不,不会的!那包怎么可能会是砒霜!夫人从济安医馆买回来的一包是安胎药,一包是滑胎药。夫人服下的,是丞相为她选择的滑胎药啊!” 青衣不知何时赶到的,冲到屏风后,喘息着解释。惊魂未定,她的眼中蓄着泪水。明明是滑胎药,怎么会变成砒霜,怎么会这样…… 安历景一怔,额角,突突地疼。
“我的眼眶近来时常犯疼,大夫给我开了这两包药,功效都是相同的,不若你为我选一包?” 原来,竟是如此吗? 望着床榻上已然薄弱了呼吸嘴角流淌着暗红色鲜血的倾凌,安历景发颤的手紧握成拳,再也无法自制,不管不顾地冲到她面前,俯下身几近蛮横地为她拭去嘴角的血渍:“告诉我,为什么你让我选的止疼药会变成了砒霜,为什么!”俊颜上,有着前所未有的戾气。
这位在世人面前向来优雅卓绝的丞相,这位在世人面前向来风华绝代的丞相,第一次,发起了滔天怒火。
双目充血,山雨欲来,一瞬不瞬地盯着床榻上的倾凌。死亡的脚步临近,躺在床上的倾凌犹如回光返照般恢复了神采。蒙着眼眶的手绢被她扯下,露出深深凹陷的眼眶。没有了眼眸的眼眶,死气沉沉,空洞中带着寞寞寂寥。
倾凌宁努力让自己的话掷地有声:“如果我说,是有人动了手脚将药给调换了,而那个人,恰巧便是你挚爱的芝汀,你信吗?”
心里,竟莫名地产生一股希冀,期待着他的答案。安历景面色一怔,刚刚的戾气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万籁俱静般的沉寂。深邃的凤眸中,有着迟疑。
良久都等不到他的回答,倾凌宁笑开,那毫无温度的面容上上扬起一抹绝艳的弧度:“既然不信我说的,你又何必问我?” “我……”安历景俊颜肃穆,有什么,堵塞在喉中,似要破体而出。
最终,却被倾凌宁一把打断。“放心,你的芝汀怎么可能会做如此恶毒之事呢?一切皆是我所为,是我自己不想活罢了。”当初在济安医馆,她只拿回两包药。一包是滑胎药,一包是砒霜。
因为她知道,他根本就不会要这个孩子,安胎药,根本就是多余。这个结局,其实也好啊。他亲自为她选了砒霜。
“原本我是打算等你给我休书离开丞相府后再服用的……呵……现在服,实在是对不起你了,还得劳驾你为我守妻丧……” 当面容之上回光返照的光彩悉数陨落时,倾凌宁急促地咳嗽了起来,一声惨烈过一声,似要将心肝脾胃都咳出体内。
苦涩的笑停留在唇畔,最后一句,却定格住了永生:“来生……只希望……与你陌路……” 耳旁传来安历景的一声嘶吼,如同困兽失去爱侣,疯癫至甚。那哀思沉痛,成为绝响,响彻黯然的云霄。一滴泪,从倾凌宁眼角滑落。刹那,凝成碧绿的珍珠,滚落在锦衾之上。珠子晶莹剔透,无声地诉说着前世的执手相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