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的女巫造了七只杯子。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她不在乎。
狐妖化身少年跟随在她身边,她为他起名“纵剑”,狐妖一听便知这名字意味着复仇。“窥探未来是什么感觉?”纵剑总是很好奇。
彩夕指了指远处一棵树,说:“就像你能看清它的每片叶子。世间万物,过去乃至尚未来到世间的万物,都是我眼中的树叶。如何抽芽,如何随风摇摆,如何飘落,落在何处,化为何种尘泥,护了哪一朵花,只要我去看,全部在我的眼里。”
纵剑骇然咂舌,“全部?那你为什么没有看到那天晚上的叶子如何坠落?”
彩夕痛心而无可奈何地盯着那棵树,“整棵树都在我的眼里,可我努力去看的总被遮遮挡挡,怎么也看不见……”
纵剑搔头,问:“你就不能绕着那棵树,走到一个能看清的地方吗?”
“我不需要再绕。”彩夕急促地眨了眨眼睛,把眼泪逼回眼眶。“我看不到的树叶已经飘零了。”
“如此说来,你的的确确能看到我的未来吧?”狐妖眯起眼睛盯着远处,“满眼都是同样的绿色,太多了,似乎不大容易专注在一片叶子上呢,稍不留神就看漏。”
彩夕点头,露出复杂的微笑,“放心吧,我会专注地看着你,还有其他几个。”
“那几个,是跟你的杯子有关系的人吗?杯子到底用来做什么?”纵剑对他的新伙伴越发惊奇,对她神秘的举动总是心痒难耐。
“星宿不是那么容易扼杀的。我需要帮手。”彩夕从容地说,“你今天帮我去请一位客人。”
“谁?”
“一个女巫。”
鹿晚萍环顾四周,再度打量面前的女人。“你真够胆量,事到如今还敢来找我。”她抚摸身边廊庑,啧啧称奇:“看不出那狐妖有这等法力,我完全猜不透这里的真面目是什么地方。”
“愿意同我交易的不只有狐妖。”彩夕端坐矮床上,冷漠地说,“我找你来,想游说你。”
“游说我?”鹿晚萍哼了一声,“预言师的确是个传奇,但我不觉得预言师能为我做什么。”
“我将给你更高的荣耀。”
“呵,还有什么荣耀,比天下第一的女巫更崇高呢?”鹿晚萍悻悻地说,“我又不能成为预言师,除了做一个最有权势的女巫,还有更好的选择?”
“有。”彩夕木然说,“你变不成预言师,但可以成为世上唯一一个人类预言师的母亲。”
鹿晚萍蹙眉扫视她的眉目,试图发现线索。“你……在说什么?”
彩夕淡淡地说:“多年以前,你生下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很不甘心吧?被莲星逼出玄斗斋,第一个孩子还要变成她的奴隶,这种事情很难接受。你和丈夫带着孩子逃走了。可是玄斗斋一定能找到你们——你也是从小饮过咒水的头生女,孩子跟着你,一定会被抢走。与其这样,不如让她自生自灭。你在通灵时看到她可以活到白发盈头。乱世之中会很辛苦,但好过给莲星当牛当马。”
鹿晚萍嗤的苦笑,“不愧是预言师,这些都被你看到了。”
“我不是走散,是被遗弃。我不是忘记自己的真名,是你从来没有给我起名。如果连家人也不知道我的名字,玄斗斋更无从找起。”彩夕垂下眼睛说,“但莲师还是找到我。不是作为你的女儿,而是作为她的继承人。”
鹿晚萍绷起脸,阴沉地逼近彩夕,寒如冰霜的目光简直像要在彩夕脸上剜个洞。“你真是我的孩子?”
“我可以是,也可以不是。我可以让你作为女人的人生和作为女巫的人生,都笼罩无比的光荣,拥有一个绝无仅有的女儿——无论过去还是未来,不会再有其他任何人,能被预言师拉着手,向整个天下宣布‘这女人就是生下我的母亲’。”彩夕从容地说,“我也可以让这一切都与你无关。要看你能否实现我作为女人和女巫的唯一愿望。”
“你的愿望是什么?”
彩夕侧身拿起旁边一对杯子递给她,说:“我要公子星钧怀念雾萋公主时的叹息,还有左风荷看到这情景时的思绪。用它们装满这两只杯子。”
鹿晚萍把玩那两只杯,若有所思。“你……是不是已经看到?”
“是的。”彩夕一板一眼地说,“我已经看见你协助我的图景。”
鹿晚萍无声地挑起嘴角,将那对杯子收入袖中,告辞之前再次打量彩夕的脸庞,最终什么也没说。
“还有五只杯子。”纵剑偏头点数,“还要我去找什么人吗?”
“不是什么人。”彩夕坐着一动不动,说,“现在你去帮我找一位现世的女神。”
“哈?”纵剑瞪圆眼睛,“我可不认识女神。”
“不要紧。我认识。”彩夕幽幽地说。
月华被带入这个幻境时,和鹿晚萍一样,被眼前的景象震惊。
“彩夕!你!”她疾走几步奔到端坐的彩夕身边,抚摸她的长发。几天之前的满头乌发,此刻变得灰白相间。彩夕的脸也出现皱纹,只有眼眸比以往更加明亮,充满无法对视的清光。
“你的腿……”看见彩夕裙裾下部瘪瘪的衣褶,月华伸手一摸,发现彩夕的双腿不见了。
“我用双腿跟震泽的妖魔做了交易。”彩夕的声音无怨无悲,“它去周游四方,把洞府送给我藏身。”
月华伤感地摇摇头,双手放在彩夕腰间。眨眼之间,彩夕的衣摆充实起来,一双新的腿出现了。
“这就是你创造身躯的方法?”彩夕安静地望着月华,说,“我找到你的那个夜晚,你就是用这方法造出现在的身躯,为此雀跃。用法术创造的躯体,即使胸口重伤,也可以修复。”
月华露出尴尬神色,讷讷道:“彩夕……你被选中了……被唯一一个我无法预测的力量选中,什么都知道了。”
“是的,我全部都知道了。月华——这不是你的真名,你的真名是娥隐珠,天帝的长女。人类从未得知你的尊名,因为你从未被供奉,自神话时代就隐居在遥远的月轮天。不要这么惊讶,月公主,我知道你的真名,也知道你的一切。”
月华咬了咬嘴唇,想说些什么。但彩夕在她开口之前继续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能够精准地预言,因为众人的天命是你谱写。我知道凤炎为什么而出生,我知道你为什么选择公子星钧和左风荷作为你的朋友,没错,我也知道他们的来历和归宿。”
她停下来,带着愤恨端详月华,咬牙问:“因为那对男女的宿命光辉伟大,所以凤炎被他们所杀,也无所谓吗?”
“事情不应该是那样!我怎么可能让凤炎……”月华捂住脸,难过地说,“他们本应成为盟友,共同结束这个乱世。凤炎不会被杀,他会和我急流勇退,交由星钧和风荷一统天下。”
彩夕冷笑道:“的确是恢弘的计划。炎王和天下第一的女巫,星王同天下第一的女刺客……我佩服你设计出这样浪漫的命运。可是你从没有想过雾萋公主,没有想过天予者止水,也没有想过花羚——他们在天上就不是你的朋友,在人间的遭遇同样微不足道,是吗?”
“不是!”
“那为什么雾萋死掉也无所谓呢?天予者,如同我养子一样的止水,按照你父亲天帝的指示,把短短十年的生命用在人间宣扬美善,他做错什么?还有花羚——你给她的宿命,就是用一生的悲剧继续服务你的宏图?”
“彩夕,命运不是你说的那样!善终还是夭折,不是我的喜好,人生不是我的信手乱弹,而是看他们还需要学习什么。”
“请问星钧和风荷杀死你爱的男人,会从中学到什么呢?你又从中学到什么呢?”
“天命被篡改了!”
彩夕苦笑着点了点头:“是啊,被篡改了。你从全知全能的月公主,变成无力操纵一切的列月华。你预设的双宿双飞不再有,你也无力再为自己创造另一个美好结局。由我来结束乱套的剧情吧。”
月华吃惊地看着她,忽然深感不安。“你想做什么?”
“星宿的宿命不易看穿,更难改写,除非是动用其他星宿的力量。”女巫说,“我将用七只杯子,摧毁那两个人。”
“杯子?”月华不解地看着彩夕递给她的杯。
“对着它,再叫一次他的名字吧。”彩夕哀伤地说,“叫他的名字——凤炎,炎韵。呼唤你爱过的人,或者你爱过的星。”
月华被她的神情震骇,忽见杯中浮现凤炎的身姿,“凤炎?”她忍不住对着杯子柔声呼唤,一声之后,心像决堤似的无法抑制苦楚,“凤炎,凤炎,炎韵!”她连连呼唤,悲叹和眼泪齐齐坠入杯中,直到彩夕伸手取走杯子,她仍然泪流满面。
“你走吧。”彩夕背对着月华,说,“接下来的事太残酷,不适合圣洁的女神插手。”
“彩夕,不能停手吗?”月华顾不上抹去满脸泪痕,眼泪汪汪地看着彩夕说,“我不是求你放过谁。我不想看你步入歧途,万劫不复。你是预言师,你的存在应该有更宝贵的意义。”
女巫的背影一动不动。良久,她轻轻地叹息:“没办法。无论是什么样的天命、大义,也无法说服我放过杀人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