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平生最怕的,就是别人说他昏庸无道。大明朝的国势衰落到这等地步,大小官僚少有不贪赃腐败者,而这位大明天子却是最勤奋的人,每日都忙于政务,时常批阅奏章直到深夜,劳心劳力,这也是他年纪并不大,却容颜衰老得好似五六十岁老人的原因。
只可惜国运并非凭着一人之力就能扭转,哪怕这个人是皇帝亦是如此。
华不石不要银两锦缎的赏赐,只要一副墨宝,而且又说皇帝是有道明君,要将此墨宝留存子孙万代,意指大明朝的江山也会延续千秋万代,正是为投崇祯皇帝所好。
果然不出所料,崇祯脸上微现笑容,道:“难得华卿忠心为国,朕就如你之愿,改赐一幅墨宝罢!”
他随即对田贵妃道:“爱妃,把笔墨拿来。”
田秀英虽然心里不愿,但皇帝开口却也不敢违抗,当下起身走到墙边的架前,端来了文房四宝。
宣纸在桌上铺好,崇祯皇帝提笔润墨,刷刷点点,很快就写成了一幅字。
华不石跪在地上看不见桌上的字,站在旁边的曹暮云却能瞧得清楚,只见皇帝所写的是“万方同乐奏千秋”七个楷体大字,笔锋甚是酋劲。
这句七言诗本是出自于唐朝张祜的“千秋乐”,此时在崇祯写来,实是指大明朝江山永固,千秋万代之意。
写完了这七字,崇祯又在下方写了“御题”二字,才放下笔来,道:“来人,把这幅字拿去加盖御宝,装裱起来,赐予华卿!”
一旁有太监应命而前,捧起桌上的墨宝出门而去。
华不石连磕了三个头,道:“小民谢万岁恩典。”
随手写一幅字,就省掉了数千银两的开销,崇祯的心情大好。他满脸笑意,原本想赏赐完就立时叫二人退出的,此刻只坐在龙榻上没有说话。
旁边的田贵妃却是有些不耐烦,轻咳了一声,待要开口时,曹暮云却忽然抢先道:“父皇,华先生精通医道,最擅长银针灸疗之术,有一套‘凝心针’法,对清神醒脑,补气回元有神奇之效。父皇为国事日夜操劳,难免心神困乏,孩儿今日带他进宫,便想让他用这套‘凝心针’技为圣上解乏。”
田贵妃皱眉道:“陛下的龙体是何等尊贵,便是有恙也自有太医诊治,又岂能让旁人施甚么银针灸疗之术?暮云皇儿之言也太荒谬了些!”
曹暮云却道:“父皇,华先生的医术世间罕有,便是宫中的太医也有所不及,当年孩儿奉旨前往江南时曾身中剧毒,多亏华先生出手除毒才能保住性命。若非如此,暮云也断然不敢有此提议。”
崇祯对田贵妃固然宠爱,对曹暮云亦是十分信任,当年他的这位义子奉旨到江南募集到数百万银两,解决了辽东军饷不足之困,可谓是立下一大奇功。此时听曹暮云说得肯定,加之崇祯先前就对华不石的印象甚佳,倒也相信了七八分,道:“好了,既然是云儿的一片孝心,朕试上一试也自无妨。”
曹暮云大喜,道:“如此就请父皇移驾到后面的寝宫,让华先生施术。”
田贵妃本来还想反对,但见崇祯已起身而行,也只得暗自咬了咬牙,也站起身来跟在皇帝身后。
寝宫就在前殿后的一进庭院中。
进到了屋内,那位老太监陈平把一只尺许见方的木箱提了进来,正是华不石随车携来的医箱。
华不石扶崇祯在椅上坐定,说道:“小民这套‘凝神针法’,乃是传自‘黄帝内经’的针灸秘术,一次行针一个时辰,可使人神清目明,通体舒畅,连续施术七日,更有补气回元,百病俱消之效。”
他略一停顿,又道:“小民施行此术时,须得专心致志,是以还请屋内之人莫要随意出声说话。”
崇祯道:“华卿尽管行针便是,旁人自是不会打扰的。”
皇帝开了金口,旁人都得遵从,曹暮云在一旁恭身而立,而田贵妃也出不得声,只得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华不石打开了医箱,从中拿出几只装盛药物的瓷瓶,又拿出了几本书册,皆是随手摆放在桌上,最后才从箱底拿出了一只玉盒,将盒盖轻轻打开,里面排着数十根精光闪闪,长短不一的银针。
华不石拈针在手,也不迟疑,立刻开始施术。
一时之间,寝宫的屋里屋外一片静默,只因为他有言在先,又得到了皇帝的首肯,是以谁都不会开口说话,大家皆屏息禁声,连大气都不敢出。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盏茶的时间过后,十余根银针已刺在崇祯腰背肩上多处穴位之上,华不石出手运针,果然是一副全神贯注,专心致志的模样。
崇祯坐在椅上,腰背上被银针刺入之处并无痛楚,却渐渐觉得头脑清明,原本的疲倦困意和腰酸背痛都消失无踪。他心下暗忖,云儿的介绍当真没有错,看来这位华先生的“凝神针”的确有些门道。
又过了一些时间,华不石仍在不紧不慢地运针施术,这位皇帝爷坐在椅上不能动弹,却开始觉得无聊起来。他的目光瞟向面前的桌上,随手翻看起了那几本书册。
这些书中有“神农本草经”,“金匮要略”,还有“千金方”,皆是一些医书药典。崇祯虽也算是有学问的皇帝,对于医术却是一窍不通,这些书全看不懂。忽然之间,他瞧见其中有一本簿簿的书册封皮上写着“平贼安国论”几个楷字,当即拿到手中,翻开瞧看。
这本书册并非医书,却是一篇纵谈时事,探究如何平定匪患安定国邦的论文。崇祯自一登上了皇位,各境便有多路农民军揭竿而起,夺城陷地杀官造反,这十来年这位皇帝天子被匪寇弄得焦头烂额,在大明朝的两大危机之中,匪患实是更甚于北境的满清鞑虏外患。
如何平定匪患,是崇祯多年来朝思夜想的事情,只可惜却难寻良策,朝廷里的官员虽多,也同样想不出有效的办法,以至如今各地的农民军逾发壮大,几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此文所写的正是崇祯最感兴趣的内容,他当下便凝神细阅了起来。
在这篇“平贼安国论”中,先将各境的匪患详加描述,尤其对于现今十八家义军的特点,兵力强弱俱作了细致的分析,同时亦对大明朝的各州府的兵马优劣有所评断。
朝廷中的不少官员亦曾上书论及平贼之道,崇祯也曾看过不少相关的奏章,但大多是空泛而谈,所提的方略看似漂亮,当真实施起来却全没有效果。其中原因是这些官员大多久居京师,对于农民军的实情所知十分有限,其实不仅京官,就是驻守在各省的巡抚提督,也鑫是仅只了解一两路义军的情况而已,并不能真正掌控大局。
农民军的行动极是灵活,几路甚至十几路齐聚在一起攻打州县也时有发生,而朝廷一旦集中兵力征剿,立刻就分散逃遁,正如当日在豫境三十六营义军围攻怀庆城的情形一般。
所谓知已知彼,百战百胜,在“平贼安国论”中,对于农民军和朝廷兵马的分析,就绝非崇祯以往所见的那些朝臣的奏章可比,写此论之人,必须细加调查过各境义军的现状,又对朝中各州府兵马极为了解言能做到。
而在这些分析之后,此论提出的平贼之道,名为“四正六隅,十方之网”。不过关于此道的述说却甚是简单,论中只提到其名,具体的施行方法却无提及,而文章也就此嘎然而止。
这是一篇尚未终结的文章,正是写到了关键之处便没了,就好象是一桌酒席,开胃小菜和前面的几道辅菜极是可口,待到要上主菜时却忽然撤了席,令人心中期待却又说不出的难受。
崇祯把那薄册的最后两页来回翻了好几遍,又在桌上的几本书里搜找,才确信这篇“平贼安国论”真的没有下文了。
却在此时,只听得华不石道:“圣上,小民的‘凝心针’已施完,圣上可自行活动,令气血畅通。”
原来崇祯刚才一直在用心阅读书册,不知不觉之间就已过了一个时辰之久。
眼见着华不石将银针收入玉盒,又把桌上的诸物一一装入医箱,崇祯一把抓过那本“平贼安国论”,道:“这文章可是华卿所写么?”
华不石道:“回禀陛下,华不石才疏学浅,写不出这等文章,此论乃是我的一位同乡好友所写。”
崇祯道:“那人是谁,现在何处?”
这位大明天子一直举止雍荣,此时面上却露出了急切的神色。
华不石道:“撰写此文的人姓杨,名嗣昌,现在就在京师之内。”
“杨嗣昌?”崇祯念道,只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大明朝的官吏成百上千,尽管杨家父子的职位原都不低,但如今却已罢官了数年之久,皇帝自是难以再记得起来。
他转头对曹暮云道:“云儿,你可知道此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