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父道:“在这山谷里的女真人、蒙古人、还有满清的铁卫营均唯我之命是从,这仅是本君所操控势力中的一小部分!本君执掌着天下无数人的生杀大权,若我非豪杰枭雄,这世上又还有谁能称得上豪杰枭雄?”
华不石摇头道:“所谓豪杰,是指光明磊落,有胆有识者,你纵然有再高的才智,却专事偷袭暗杀为业,只会使用阴谋诡计,永远都藏身在黑暗的角落里,何尝有过半点光明磊落?”
“而所谓枭雄者,须有雄心壮志,你身为汉人却投靠异邦,甘当胡人的奴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谈何雄心壮志?你说这山谷中的胡人皆唯你之命是从,殊不知令他们效忠的并不是你,而是他们各自部族的利益,便是你自己,也不过是受人利用,又如何能算得上枭雄!”
君父“哈哈”大笑,说道:“华少爷的口才虽是不错,只可惜见识却是差了。常言道兵者诡道,要取胜敌手,智计和谋略必不可少,你们上当中伏,却说别人不够光明磊落,岂非愚昧?号令天下兵马为我所用,方是雄才大略者所为,至于是汉人还是胡人又有何分别?我若想借用大明朝的兵马,亦是能调动得了!本君既然要他们为我卖命,也自会给他们一些好处,又何须管他们效忠的到底是谁?”
他忽然凝住了笑容,目光盯在华不石的脸上,道:“你可知本君最擅长的本事是甚么?那便是看透别人的内心。华少爷不肯饮这杯酒,其实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心虚!”
华不石道:“我有何心虚?”
君父道:“华少爷亦是通晓谋略之人,只不过即便如此,却仍是逃不出上天注定的命运。今日在这马肺峡中败亡,便是你的命运!寻常愚钝的鲁夫,死到临头是或许还不能自知,可你偏偏是一个聪明人,明白眼前的这场赌战全无胜机,内心之中就难免充满惶恐不安……”
君父的眼瞳射出慑人的光芒,道:“越是有本事的聪明人,就愈是希望自己能够改变命运,只可惜你的心力终是有限,与本君相比,就如同星辰与皓月争辉。而你虽然清楚此节,却不愿意承认,且又害怕别人看出你心中所想,所以才故意做出傲慢自负的模样,其实只是为了掩饰,欺骗别人,亦欺骗你自己!”
华不石仰天打了一个哈哈,说道:“想不到你还会算命,倒是让本少爷开了眼界,只不过我看你最多也不过是个半仙,算的未必就准!”
君父道:“本君所言是否准确,用不了多久便可证明。华少爷既不喝酒,那我们之间赌局就立时开始吧!”
二人都擅于攻心之术,这一番唇枪舌箭,无疑是为了在真正交锋之前在心理上占得优势。一旁的杨嗣昌看在眼里,却是暗自担忧。
君父和华不石的在言语上好似未分高下,杨嗣昌却能看得出,君父谈笑自若,对于此战显然充满了自信,而华不石虽然未露示弱之态,但脸上的笑容却多少有些勉强。
这也是理所当然。
如今在山谷之内,君父麾下的人马,有“黑风旗”的五六百旗众“虎憨兔部”的五百余名突骑弓手,还有“铁卫营”的三百黑甲骑士,总共足有一千四百余众。而华不石所能调动的,只有余爵的骑兵和“百隆行”弟子各三百人,以及大罴部二百人,相加不过八百人而已。
双方兵力差距如此之大,己方完全处在劣势,想要获胜谈何容易,华不石又怎么可能轻松得了?
但听得君父道:“你我各站在青石台的一边,以笔墨写出指令,派一人到两侧的台角以旗语传出,华少爷若无异议,我们这便开始!”
这座青石台顶是半弧形状,两侧都沿着石壁凹入,在台角以旗号发令,台下的人马都可以清楚地看见,但石台另外一边之人的视线被山石所阻,却是瞧不着的。这样一来,君父和华不石虽在一同站在台中的岩桌前,观望山谷中的战局,但彼此所传的指令对方却不会知晓。
君父选这座青石台当做赌胜之所,想来也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好处。
见华不石点头同意,君父道:“来人,取笔墨来!”
那书僮闻琴端上两副笔墨砚台,以及两叠厚厚的纸笺,摆在了岩桌之上。
君父将手一伸,道:“华少爷请!”
华不石亦道:“请!”
从古到今有无数名将领军在沙场上厮杀对决,但能与敌手面对面而视,传令交兵者,确是从未有过。而自古到今倒是有着无数坐同在一张桌前的赌徒,可他们所赌的无非是骰子牌九,马吊麻将,调动上千军马以兵法战阵来一搏胜负者,同样绝无岂有。
今日二人的这一赌,虽然未必后无来者,却定然是前无古人之举。
君父提笔随手在纸笺之上写了几个字,递给身后的施青竹,说道:“青竹,你去传旗令。”
施青竹应声答是,接过纸笺转身而去。
华不石却是拿着毛笔刷刷点点,接连写了四五页,才交于孟欢,吩咐道:“依序传出。”
君父和华不石虽然都在岩桌上书写指令,但彼此却都没有向对方的纸笺上瞧看一眼。
君父早早便将命令传出,端起酒杯轻斟而饮,面色悠然。华不石写得更久一些,将纸笺交给孟欢之后,却是面沉似水,一脸的肃然。
杨嗣昌就站在华不石的身后,自是能够看到这位大少爷所写的命令,面上却是露出沉思之态。
双方均用旗语传出了号令,瞬时之间,谷内的兵马便已有所动作。君父所传的命令,显然是结阵待变,但见黑风旗众和铁卫营的人马向前靠拢,摆出了攻击的阵势,而“虎憨兔部”的骑射手则朝着一侧游移,似是准备突袭侧翼。
相对于君父,华不石所传的指令却是大胆得多,但见“百隆行”、大罴部和余爵的官兵骑兵这三路人马齐头向前,直朝着对方阵势冲了过来。
君父眼见此景,脸上却露出微笑,道:“华少爷这虚张声势的佯攻之计,只怕无甚用处。”
华不石未及答话,却只听得身后有一个娇脆的嗓音道:“白鹭丝,你怎么知道没有用?我说你摆那个乌龟阵才是没用!”
说话的人,正是朱徽婵。
此战的情势颇为不利,台上的楚依依、钟百隆等人皆是面带忧色,神情肃然,太子朱慈烺更是吓得全身发抖,唯有朱徽婵的胆子却大,丝毫没有惧怕的模样。
对于兵法朱徽婵自是一窍不通,君父所列的本是进攻的阵势,却被她说成了乌龟阵,而这位小公主最擅给人取绰号,君父一身白袍,身形颇为挺拔潇洒,竟被她叫成了白鹭丝。
君父听到耳中,却并不显生气,慢悠悠地倒了一杯酒,说道:“坤仪公主,本君原本打算赌赢下此局后,就把你一刀杀了,不过现下又改了主意,决定将你赏给扈鲁巴。”
他饮了一口酒,道:“那扈鲁巴前日伤得不轻,一只右臂只怕是废了,正对你们满腔忿恨,不过我把大明朝的公主赏给他当小妾,想必他定会满意的。”
扈鲁巴身高九尺,全身都生着黑毛,相貌极是粗野,朱徽婵也是见过,此时听了君父之言,她心中不由得一颤,但随即大声道:“我才不怕!有牛魔王保护我,你休想抓到本公主!”
君父微微一笑,却不再理她,将目光投向石台下山谷中的战局。
君父所料的并没有错,华不石挥军向前,只是佯攻而已。
双方的兵马还未接触,前队的大罴部和“百隆行”的弟子忽然向两旁退开,余爵的三百骑兵穿出,却是从“黑风旗”人马的一侧掠过,冲向位于对方阵势侧翼的蒙古“虎憨兔部”骑队。
而大罴部和“百隆行”的弟子让出通道后立时后退,向西侧的坡地集结,显然是准备利用地势防守。
君父微微一笑,道:“华少爷这一招分兵而战,倒是因势利导的妙手,甚是高明。”
君父麾下三方兵马共有一千四百以上,华不石却只有八百人马,然而双方战力的差距,还不仅仅是在人数上而已。
铁卫营是凶悍的重骑,“黑风旗”的旗众算是轻骑,而“虎憨兔部”的五百人却是擅长远程攻击的骑射手,一旦结成了阵势,这三部人马正好可以配合为战。
相对而言,大罴部虽然有座骑,其实却是不擅骑战的步兵,“百隆行”的弟子亦是如此,唯有余爵手下的三百官军算是正规的骑兵,但论冲击力也多半及不上铁卫营。三部八百人马当中,并没有远程部队,若与对方正面交锋,无论怎样布阵,都定会吃亏。
所以华不石用大罴部和“百隆行”弟子以佯攻掩护,目的是让余爵的骑兵突击“虎憨兔部”的蒙古射手,若是能解决掉对方的远程部队,双方便有了交兵一战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