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趴在椅边,睁着一双大眼睛眺望河水,爪子下还压着半块啃剩下的肉骨头,毛耸耸的狗脸上一派悠闲的表情。
一旁的华不石却颇有忧伤之态,拍了拍公主的脑袋,长叹了一口气,道:“唉,姐姐走了,现在就只有你留在身边陪我了。”
公主听到此话,愕然地望了华不石一眼,目光之中露出些许畏惧之意,生怕这“大恶魔”主人又起了什么坏心眼,毕竟当日杨绛衣会离开,大白狗也算是祸首之一。
实际上陪着华不石的并不只有公主,在这艘木船的船舱里就还有四个人:楚依依端坐在华不石旁边的椅上,西门瞳和厉虎则一左一右站在他的身后,而在窗边的的桌几前端着瓷杯饮茶的一个四十来岁的青衣书生,却是杨嗣昌。
当日在开封城,华不石为杨老夫人诊完脉之后,又与杨嗣昌到别院小屋中谈聊了起来,二人居然一见如故,相叙甚欢。
一个是被罢免在家无事可做的闲人,一个是无所不为的江湖门派的大少爷,二人倾心而谈,也全然没有顾忌。
从兵法战法,讲到天下大势,又论及当下豫境的形势和纷起的义军,华不石发觉这位杨小官人不仅精通兵事,胸中所学甚广,而且对于当今的时局形势居然十分了解,全然不是那种“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愚腐书生。更为难得的是,二人在许多事情上的见地竟颇为近似,一谈论起来便大有“英雄所见略同”的知己之感。
只因杨嗣昌曾在朝中为官,凡事自是站在大明朝廷的立场上考虑,但他却反对戮杀流民,认为民生为国力之本,朝廷必须设法组织和安顿这些流民,开矿屯田,使他们有谋生之路,方能解决当下国力馈乏的根本问题。
而对于义军,杨嗣昌的看法亦不同于大多数的朝官,认为应当以限制和招抚为主,不应一味剿杀。事实上大多数的义军本是普通的农民,只因生计所迫才被逼上了造反之路,而现下大明朝廷军力不足,内忧外患难以排解,完全可以把他们招安变为已用。
杨嗣昌认为,必须要剿灭的义军其实只有两路,一路是张献忠,而另一路则是李自成。因为只有他们二人才能真正威胁到大明朝的江山,而其他义军皆可以招抚。
对此华不石虽没有表赞同,但经过怀庆一战,他对义军的了解也不算少,知道各路义军首领之中,确实只有张献忠和李自成的本事魄力强过他人,乃是乱世中的枭雄,而且俱是铁了心造反,非要推翻大明朝廷自己做皇帝不可。
从言谈中华不石得知到,杨家父子被罢官,杨父被发配到远疆,内因虽是朝中的党争,其直接的罪名却是由于主张对义军实行招抚之策所致。
当华不石问及杨氏父子在朝廷之中属于何党,杨嗣昌也毫不隐瞒,直言相承他们皆属“五王党”中人,如今“东林党”想要把握各境的实权,要剪除敌党的羽翼,他们父子俩也就首当其冲变成了牺牲品。
二人的这一番交谈,在不知不觉间就说了两个多时辰。华不石起身告辞,只因他还须得回去准备讨伐“富贵盟”之事。而杨嗣昌得知了华不石过两日便要出行之后,却提出愿随行同往。
按杨嗣昌所言,他为官时曾主持过河南省的军事,对豫境各州府的武官大多熟悉,与其中一些尚有不浅的交情。河南省的地方官员多属“五王党”,他随同华不石一行前往,虽未必能够得到这些人相助,至少可以劝服这些武官,使各州府的官军人马不为对方利用。
“罗汉门”与河南巡抚范景文本是颇有交往,但眼下范景文自身难保,已无暇再介入此事,而“富贵盟”有张宗衡和左良玉的支持,确是有可能动用官兵的力量。若杨嗣昌能够令各州府的官府兵马不被对方调用,自也算是一件大好事情。
所以华不石也不推辞,拱手称谢,只说杨老夫人是否会缺人照顾。杨嗣昌却说无碍,母亲在老宅中有夫人金氏照顾便可,他离开一段时日没有关系。
于是两日之后,华不石与“恶狗门”的众人一起离开开封城出行时,也带上了杨嗣昌。
此番大举讨伐“富贵盟”,乃是由方长生和无尘大师一手策动安排,将已方的人马力量共分做了三路,由不同的路线行进,约定到王屋山下五十里的孟津县城集结,再一同攻打富贵山庄。
第一路由方长生本人及“罗汉门”下众高手率领,除了“罗汉门”自家的帮众弟子外,还有二十余家门派高手,计六百余人,经郾城、许昌,从陆路赶往孟津。第二路则以无尘大师为首,带领“少林派”的僧众,汇集豫西的二十余家门派中人,约五百余人,直接由嵩山少林寺出发前往王屋。
而第三路则以“恶狗门”为首,包括豫东的四十多家中小门派,共计九百余人,从开封城出发,乘船从黄河由东向西,经过荥阳、济源等地而至孟津。这是三路人马之中唯一沿水路行进的,亦是门派最为繁杂,且人数最多的的一路。
对于这一路人马的指挥,方长生倒甚是果决,让华不石全权统领,只派了长老刘元鹤和他的二弟子袁溪相随。
这般兵分三路行进,也算是较为合理的安排。
因为“罗汉门”结盟的九十六家门派位于豫境各地,分布甚是零散,若是要他们各自前往孟津去集结,单门独派力量孤弱,路途之上若遇到了“富贵盟”的拦截必有损失,将所有力量汇集成三股,各由己方的高手带领,便会安全得多。
华不石的这一路人马从开封城出发,沿着黄河而上已行驶了三日。船队的三十五艘木船之中,只有五艘属“恶狗门”的座船,其余的三十艘船上所乘的,自都是豫东四十多家门派的群豪了。
这三日的行进倒还算是顺利,华不石下令船队天亮启航而行,天黑便靠岸歇息,一路之下小心戒备,并没有发生任何意外。这许多白道门派的高手和帮众弟子组成的船队,声势如此浩大,黄河上就算有茅贼水寇,也轻易不敢前来招惹。
这已是第四日的上午,船队进入了荥阳县境,已经驶出近三百里水路,从开封到孟津的行程已然走了一半。
“方长生这只老狐狸真是滑头!”出言的是坐在舱中桌前的楚依依,“他把这四十三家门派的大包袱丢给公子来背,自家倒是轻松得紧!”
华不石晒然一笑,道:“当日在怡红楼里,本少爷向方长生提出索要开封城一半地盘,他想必心疼欲死,现下自然要把最难的事情交给我们来做。幸好有依依夫人相助,否则我还当真没有信心,能把这一大群乌合之群带到孟津去。”
楚依依道:“‘千花坊’的耳目虽然可以监视他们,却阻止不了这些门派背叛投敌,当真要是出了乱子,依依恐怕也帮不上公子太多。”
这些江湖门派结盟且参与讨伐“富贵盟”之举,大多都是迫于“罗汉门”和“少林派”在豫境的势力,自然很难指望他们有多么忠诚。
这位大少爷却摆了摆手,说道:“依依夫人放心,就算这些门派中真的藏有‘富贵盟’的间客,相信也要等到关键时刻才会发动,眼下还不致于发生甚么乱子。”
此时却听得杨嗣昌轻咳了一声,说道:“华公子,嗣昌以为方掌门这条兵分三路的计策虽是不错,但‘富贵盟’想必也会有所应对,即便不能全都阻击,至少会集中力量拦截其中的一路。”
华不石点头道:“嗣昌先生言之有理。以先生之见,他们会拦截哪一路呢?”
杨嗣昌道:“其他的两路皆走的是陆路,随时都可以改变行止路线,想要拦截实不太容易,唯有我们走的是水路,行程线路皆是一清二楚,而且人数又是最多,我看他们多半会舍难取易,对我们下手。”
楚依依凝眉道:“咱们人数虽多,可是所带的这些门派没有几家能够靠得住,如果‘富贵盟’集中力量来阻击我们,可是大事不妙!妾身以为若是当真发现有此迹象,须得尽早发信向‘罗汉门’求援才行。”
杨嗣昌道:“我们自是可以发信求援,不过援兵会不会来,却也难说。”
楚依依道:“杨先生此话何意?难道方长生还能见死不救么,我们若被‘富贵盟’消灭了,他又有何好处?”
杨嗣昌道:“兵法有云,‘势必有损,损阴以益阳’,这本就是方掌门的李代桃僵之计。”
楚依依道:“杨先生说的甚么兵法,妾身可听不明白。”
她转过脸,一双美目望向华不石,道:“公子定然知道,快与依依说说,莫让妾身着急!”
华不石微微一笑,道:“夫人可曾想过,‘罗汉门’和‘少林派’明明是此次征讨的主事者,方长生为何偏偏要将这一路门派最多的人马交予我来带领,而且又安排我们沿着黄河水路行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