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菊花背影
把孩子们赶进厨房,黄昏被固定在窗棂上,天光暗下来,焦安泰喘息未定的瘫坐在罗圈儿椅子上,焦安泰关上窗拉下窗帘,大嫂颠着小脚把门掩上。
黄昏被忽略隔离,黑夜越级提前来到,冯妮湘拉开了灯,黑暗很顽固,灯光一打,碎作细琐的阴影点粘连着每个人,你转它退,你前它后,具体形象成了变换形态的影子,站着的焦灼,坐着的屁股也不实着。
“大哥,我们的货好在卸了,少了两匹条绒布。”焦安泰接过冯妮湘递到手里的茶,吸溜一口心里的忐忑恐惧才减轻了些。
少货这在哥儿俩的意料之外,本以为会少更多的,即使绺子土匪布匹也会匮乏,焦安泰看着大哥端着茶碗不知道想什么,灯光打在侧脸上竟然老态毕现:“听说,这几天日本人增兵林城,卡哨森严了许多。”
老老少少都把注意力给了焦安邦,孩子们出奇的懂事不打不闹。
“南满那边抗日联军闹腾的挺欢,杨靖宇神出鬼没的,据说,前天被搞掉的小日本补给列车就是一小股抗日联军干的。”焦安邦又挠着头皮:“也有说是岭南坎子的绺子干的,唉!这小打小闹的,唉!只有东北军回来才行啊!”
大嫂和冯妮湘对对眼神扁扁嘴巴。
“那个三孙子,父仇都不报了,提他就生气,他要有他爹一半儿的胆色,我们也不至于在别人的眼皮底下忍气吞声喘这口气儿,拎着气管子谁知到有今儿喘的没明个喘的。”焦安泰肋条骨岔了气儿,拧巴着身子缓解不适:“一队一队的东北兵不保自己的家,灰溜溜进关撇下我们不管了。”
“指定得打回来!”大嫂拧着小脚续水,冯妮湘看着费劲赶紧把茶壶接过来,顺便也把话儿接过来:“他爹一辈子打下的江山,他响屁都不放一个蔫儿溜儿了,在他张家的戏台上唱改朝换代,还不被人笑掉大牙,他早晚有醒过梦来的时候,背着张大帅有这样的孬种儿子的大锅盖,不打回来,看他咋入他们家祖坟!”
“嗐!你听书入戏了,那儿黄土不埋人?他还在乎祖坟?他爹都不要了。”焦安泰目光空洞的看着屋角,表情木然。
嗐!焦安邦长吁短叹,松弛的双下巴埋下去,只看见灯光下透亮反光的秃顶。
时间粘稠的化不开,出去尿尿的焦仲锁开门,一股子夜色扑进来,惨淡的灯光在门口打出一条缝隙!
冯妮湘叠好了章太太藕荷色福字旗袍,把重新钉缀好的团圆福的盘扣朝上,这样精细的做工一目了然。
时候不早了,是不是叫翟小送到章府,再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只是和章太太投缘嘛!冯妮湘也实在不想巴结她。
冯妮湘犹疑了,一下没了想看《贵妃醉酒》的兴致。
“干嘛还不换衣服!”焦安泰伸胳膊扥袖子的进屋,被传染的岔气的那股劲儿还没过来。
“安泰!要不我不去了。”
“少来!”焦安泰解剖冯妮湘的表情。
“真的!”冯妮湘认真的锁着眉,在焦安泰看来冯妮湘一颦一笑都好看。
“真的?”焦安泰把手指插进冯妮湘蓬松的卷发里,揽在了下巴底下:“改天我陪你到景春戏院看小玉兰的,不比高贵妃的差!”
“可是,再看不到了高贵妃的《贵妃醉酒》了。”
冯妮湘又动摇了。
高贵妃--------锦绣班的台柱子,因一出《贵妃醉酒》在林城红了半边天,戏台终归不是女人归宿,今年警备旅长李得磬多了四姨太,锦绣班少了高贵妃。
这次可是章太太的面子。
冯妮湘顶着焦安泰的下巴扭捏纠结着。
“得得!那赶紧的吧!”焦安泰从橱柜里拿出一件紫色小百合的旗袍:“我去叫天力。”
焦安泰知道冯妮湘的心劲儿!
冯妮湘收拾妥当跨出焦得祥绸缎庄半尺多高的门槛,暮色合围,黄昏被蚕食的仅剩一抹绯红。
鞭爷拄着鞭杆子等三掌柜焦安泰一同到码头拉货。
“鞭爷,吃饭了吗?”
“刚吃!这不拉货吗?”
鞭爷呵呵笑的胡子根根抖擞,把鞭杆子夹在胳肢窝里,腾出的手攥着烟袋锅子在旱烟袋里挖呀挖呀!熟稔的在旱烟袋里就摁实着了。
冯妮湘看他不得劲儿,慢慢的抽出鞭杆子。
打火,紧着嘬,冯妮湘笑着扇着徐徐的烟,鞭爷枣树皮一样的老脸笑开了纹儿,眼皮上一块指甲盖儿大小的老人斑一直延伸到眉梢,数根特别扎眼的白眉毛挺拔其上,好像得益于这块不同寻常的根据地才长得如此茁壮,要不你看老人斑外面的眉毛就细弱软榻,而长在老人斑上的眉毛就这样精气有神哪!
“三太太!你给我的那几贴膏药真管用,老头还能折腾几年!”
“鞭爷!你可悠着点儿,年纪大了,不以筋骨为能,再好的刀伤药不如不破口儿。”焦安泰接过话茬,也接过冯妮湘手里的鞭杆子。
“天力!你就搁章府门口候着,别乱跑!码头完事,我过去啊!”焦安泰让冯妮湘搭着上了黄包车,不放心,真不放心!毛头小伙子办事不牢,得嘱咐到了。
“知道!知道!”壮的跟牛犊子似地天力嘿嘿笑。
嘀嘀!
一辆车越过天力的黄包车。
这年头,空手的就比担担的自在,做黄包车的就比走路的逍遥,坐汽车的就比做黄包车的嚣张,人分三六九等,真不能较这个劲。
天力拉着黄包车被逼到了马路腰子砖线上,吭吭!颠的冯妮湘擎着腰张望,车停了,一个女人的背被一只男人的大手呵护着钻出车门,细碎的卷发围着脖子打转,大红底金菊花的旗袍体态张扬,裁剪合体,细长的腰,浑圆翘臀扭捏着上了台阶,冯妮湘伸长了脖子,那女人屁股上盛开的金菊真给那个屁股增色,偶尔冯妮湘会客串男人的眼光,眼眼要害!
许是对旗袍的钟爱更是做绸缎制衣的本能,爱屋及乌,对所有旗袍着装的女人冯妮湘都会以先以裁缝的眼光审视,领是否服帖,肩的处理,袖窝的深浅,收腰的拿捏,开气的分寸,盘扣样式搭配---------这不是焦得祥出品,看后背就断定了,倒不是冯妮湘眼神毒辣能隔着这样的距离,从剪裁做工上下此结论,而是能把旗袍穿出极致的女人如果到过焦得祥,她冯妮湘一定会过目不忘的。
“四姨太!您来的真早,可见您真是上心了,快请!快请!”章府瘦管家逛荡着长衫打躬作揖不迭,一脸谄媚:“今晚上过戏瘾了。”
进进出出的脸都把笑容升到最高刻度上。
一时间,这个菊花满身的女人成了章府门口的聚焦点。
似笑非笑,似哼非哼,女人移动屁股,屁股移植金菊径直开到院里。
“轻点轻点!”
“这边!”
呼啦啦好几个行李箱紧跟。
“喂喂!天力!”冯妮湘看不见开花的屁股了还放不下脖子:“这么带劲儿!是谁吗?”
冯妮湘除了有制衣天分也有语无伦次天分。-
“高贵妃啊!林城第一浪!”天力眼睛直勾勾的一副男人死相。
“啊!真是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冯妮湘急着亲眼验证,早早的晃出请帖,一阵风把管家的降了八度的规范笑脸甩在脑后。
咔咔!
一小队日本兵高台腿低落步小跑,黄图钉一样的分钉在了章府的左右,一个便衣还算客气的给天力打了个立马走人的手势,那还用撵啊!一见阵势天力就架起黄包车撒丫子了。
人声嘈杂,也得亏冯妮湘惦记着那个开菊花的屁股没回头。
“呦!您来了,太太正吩咐我赶忙去接您呢!来得真及时,我们太太就等您这旗袍呢!”迎面的陈妈遮住了冯妮湘的视线,引着冯妮湘前走,搭台子的吆喝声盖过了冯妮湘的应承,哼哈点头,乱笑,脖子尽力扭,高贵妃右拐,菊花一闪,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