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烟袋锅儿来了,焦安泰一下子倒了胃口,他厌烦的蹙起了眉头,焦安泰的屁股在椅子上转了半圈,撩着眉毛看着冯妮湘想说啥来,冯妮湘冲他轻轻摇头,焦安泰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这个烟袋锅儿就是范二的影子,焦安泰烦死了,他把一碗面条用筷子反复的挑来挑去缓解着情绪。
“不是前天才给他两块好布料吗?”焦安泰出溜下一根很长的面条,放下筷子嘴里含混不清的哼哼:“这个喂不饱的狼崽子!”
这么说着焦安泰的情绪淡定了很多!
“老三!你注意点儿,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你大哥怎么交代的,得罪十个君子不得罪一个小人。”大嫂说话没耽误喝汤,吸溜吸溜的很响。
焦安泰服了, 大哥大嫂真不愧是夫妻,夫唱妇随,连说话都一个腔调。
“嗯嗯!我知道!我知道!披个人皮我都当神供着,回头上茅房骂他祖宗!”大哥被章知礼喊去了,烟袋锅儿上门,焦安泰必须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头来打点应对他,不能有一丝马虎纰漏,这种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坏种得罪不起啊!
想到生计难为,坏情绪消化的更快了,焦安泰抬屁股紧忙往前门脸赶:“金爽!是不是诚心赶饭碗儿啊!你准备点儿酒来,看我脸色。”
金爽应着拐弯奔了东厢房。
冯妮湘紧扒拉两口,就敛筷子拾碗。
“他婶儿!你去看看吧!我拾掇,听说那小子阴损着呢!老严家就他狗日的蹿腾鬼子给害的,爹娘不亲的玩意儿。”
冯妮湘就这意思,嗯嗯着好歹擦了一下手,使劲儿踮着脚后跟减少动静就往前面跑。
凑近碎花门帘儿的缝隙,冯妮湘木匠单吊线,一只眼儿睁一只眼儿闭往里看。
“三掌柜的,兄弟混饭吃的,官身不自由,月银就那么三瓜两枣的,有酒钱没烟钱的,这个这个,呵呵!啊啊!大刚!你看你看,我就说嘛!买卖人不是!一点就透!畅快!”
冯妮湘光看见烟袋锅儿喜获丰收的后脑勺了,后面跟着一个比他高一头被喊作大刚的男人,他没说一句话,在烟袋锅儿的示意下接过金爽手里的东西,眼睛不老实,来回溜溜的转,冯妮湘赶紧放下并扥平了门帘儿。
冯妮湘侧脸把耳朵贴在门帘上。
“兄弟啊!生意不好做,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没要紧的事谁还置办衣服啊!都不容易不容易。”焦安泰一脸买卖人的笑纹。
“三掌柜的,交心!我就喜欢咱们山东人的脾气,痛快!”
烟袋锅儿摇头晃膀一腿迈出了焦得祥:“得!三掌柜的你忙着,得空了聊!”。
看来焦安泰出手他挺知足,烟袋锅儿那个头发稀松的后脑勺都在嘚瑟!
“焦掌柜的是山东人?”一直不说话的大刚忽然停步冒出一句,紧着打发瘟神的焦安泰差点撞在此人身上,一个拧身一个罗锅腰对视定格,彼此都皮笑肉不笑。
“是啊!老家德州地儿的。”焦安泰直了哈腰送客的身板,他尽量笑的不假,笑容饱满起来。
“听说!绺子旺也是山东人!”大刚堆积了笑纹阴沉沉的眼神不紧不慢的给了焦安泰一个冷棍子。
冯妮湘跟着一激灵,赶紧又掀开一丝门帘儿,可惜有焦安泰挡着只看见大刚的一只大脚板,脚孤拐挺大的。
“奥!头回听说,不过,这闯关东的山东人海了去了,逢个乡下的集市,山东人都碰腿。对吧!烟袋兄弟!”焦安泰马上拐了个弯儿,伸了一下脖子给前面提鞋的烟袋锅儿:“你是山东济南府的吧!咱近挨着的亲老乡!。”
“对嘛!在东北论老乡,遍地老乡!”烟袋锅儿嘴里咬着的烟卷,熏得一只眼睛眯着,咳咳干咳了几声,挥手示意走人。
“大刚兄弟,听着不是河北沧州地儿的就是衡水地儿的人吧!”焦安泰套近乎打哈哈:“德州衡水毗邻,也是半拉老乡啊!”
大刚没回应焦安泰生拉硬拽的套近乎,大步流星的跟上了烟袋锅儿。
焦安泰毫不尴尬的送到门槛,堆垒的笑容散了。
冯妮湘紧着跟出门看了一鼻子后影:“这个坏种,还老乡?看着就不地道!”
“才来的没烟袋锅儿好糊弄,眼神贼精,也没范二烟袋锅儿见东西亲,恐怕小头小利的使唤不动这家伙,要格外小心对付。”焦安泰掉头:“还有面条吗?我才半饱啊!”
“还有半锅呢!”冯妮湘总觉得心里悬悬的,不踏实。
“金爽!你也去吃!”冯妮湘对老家来的金爽格外照顾,***几的人了,老实的像截木头:“回头给翟小留锅里。”
金爽放下鸡毛掸子,秃噜拖拉的跟着焦安泰去了。
冯妮湘心绪不宁的拍拍自己胸口,让自己放松。
“掌柜的!扯块布料!”
冯妮湘刚走到门帘跟前闻声又回过头,嗬!来人中等个子,健壮结实,虽然单眼皮,眼神却是炯炯,锃亮的和尚头,一看就新剃的,胡子也同样刮净。
那一脚跨进门槛儿步伐带着虎虎生风的麻利劲儿!
“翟小快招呼客人”,冯妮湘习惯性微笑,话刚说完忽然的就僵住了笑容。
冯妮湘的笑容慢慢冷却的同时,与之对视的来人的微笑却在慢慢堆积。
翟小看着冯妮湘楞了一下,招呼客人就坐。
来人绕了一下冯妮湘坐在了罗圈椅上,自始至终微笑着看着呆若木鸡的冯妮湘。
冯妮湘猛然醒悟过来想到了什么,拧身子就奔了门口,把着门框往烟袋锅儿的方向张望,隔着七八家商铺的王记酒肆招牌半掩了烟袋锅儿的小身板,也不知道跟一个伙计说些什么,手势张狂,那个高大威猛的大刚眼睛贼溜溜的四下探视,脖子扭了半圈,目测眼角余光快快扫着焦得祥了。
冯妮湘赶紧往回缩了身子,一脑门子冷汗淋漓,心扑腾的乱了谱。
冯妮湘的举动惊着了翟小,他放下手里的茶壶跟着凑头往外瞧,被冯妮湘惊恐的一把拉住。
“不用这么紧张!”罗圈椅上的那位保持了高调的微笑,捏了茶杯吹了一口:“麻烦伙计量身,我赶时间的!”
再抬眼时,他的二郎腿翘了起来!
翟小看看冯妮湘,冯妮湘顺手抹了把汗,眼神示意翟小过去。
翟小麻利的从脖子上抽下软尺。
冯妮湘快速的往外扫了一眼,烟袋锅儿和大刚都不见了,最大可能是进了王记酒肆。
来人正是章府喜宴枪杀龟儿子的绺子旺,那样的迥异于常人的眼神冯妮湘印象深刻。
更何况有过无间配合。
冯妮湘仔仔细细打量这个确认过眼神的土匪头儿,脑袋不停的冒问号,他来干嘛?
他来干嘛?
现在整个林城风声鹤唳,挖地三尺在搜捕他,更有大批日伪军连夜出城围剿他的驮马沟,他居然优哉游哉的出现在焦得祥绸缎庄,这个移动的超级危险大炸弹他要干嘛?
通匪已是重罪,更何况龟儿子死了,这要是走漏了风声,绺子旺光顾焦得祥绸缎庄,那后果······不用想了,一家人玩儿完啊!
冯妮湘一言不发,等那个人配合的量身完成并指定了布料。
翟小抱着那匹藏青印团圆福的杭缎进了裁缝间。
冯妮湘感觉腿肚子转筋要支持不住了。
绺子旺同样仔仔细细的打量冯妮湘,那晚真的没看清楚。
“你认得出我,我也认得出你!不用害怕,我没有恶意!”
“你和烟袋锅儿进出前后脚!”冯妮湘直瞪着绺子旺,她的担心在烟袋锅儿。
“烟袋锅儿不认识我!”绺子旺把玩着空了的茶杯:“你觉得我跟通缉画像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
冯妮湘没有接茬,她见过满大街贴的绺子旺画像,确实不一样,刮了短胡茬和光头的绺子旺更是跟画像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是,这不重要!
“你要干嘛?”冯妮湘恐惧慢慢消退但是另一种紧张加剧了,她眼神飘忽的不时撇着通往后宅的碎花布门帘,冯妮湘害怕焦安泰出来碰上绺子旺:“听说大批关东军伪军出城了,你的驮马沟······”
冯妮湘打住话头,她觉得这不是自己应该关心的!
绺子旺浑然无所谓的轻摇了一下头,没有正面回答冯妮湘的话。
“你们焦得祥的人上上下下都不认识我!”绺子旺一看冯妮湘完全没有斟茶待客的意思,索性自己抄了茶壶,高抬手慢倒水,茶水入杯的声音透着他有些愉悦的心情:“你干嘛这么紧张!昨晚也没见你这么害怕!”
昨晚没害怕?
你大爷的!你那只眼睛看见我不害怕的!
冯妮湘瞪圆了眼睛,忍不住想生气,但是绺子旺不是焦安泰她没敢冲口而出。
“你想干嘛?”冯妮湘只在乎这个结果。
“不干嘛!援手之恩我总要后报!”绺子旺慢慢严肃了起来,起身恭恭敬敬冲冯妮湘抱拳:“关于前阵子你们焦得祥绸缎庄那批货,额!有些误会,我稍后会让·····”。
“不不,如果你不想害死我们全家,拜托忘了这件事!”冯妮湘赶紧抢话说,冯妮湘很严肃很凝重的看着绺子旺,她用了很重的语气。
绺子旺眉头暗了一下,但是很快恢复了正常:“你记得我欠你半条命”
半条命?
一条命我也不稀罕!
无稽之谈!
谁稀罕土匪头儿的半条命!
“不不,我们素昧平生!以前是,以后也是!我也不知道你是谁!”冯妮湘强调了语气,她居然控制住了恐惧,眼神有些些锋芒。
冯妮湘开始意识到一些事情的严重性,她不能认识这个人,也不能有一点点瓜葛,哪怕是生意往来。
绺子旺诧异了一下,他没见过哪个女人眼睛里会有这样的锋芒。
短暂的沉默。
冯妮湘觉得要撑不住了,她的指甲狠狠的扎着掌心。
冯妮湘冷静了下来:“请你以后不要到焦得祥,生逢乱世我们无所图,我们焦得祥只求平稳度日!”
绺子旺脸色开始难看,冯妮湘退身半步,让出了出门的路,一副送客的身架,她的手开始抖了。
冯妮湘看见绺子旺的后槽牙在错动。
绺子旺一言不发起身举步外走,冯妮湘跟着他铿锵的步伐到门口,绺子旺一脚迈过了门槛停住。
本来有所松气的冯妮湘一见绺子旺忽然打住,心一下又揪了起来。
“嗨!我也是德州的,好巧!”绺子旺炯炯有神的眼睛重新堆积了微笑,侧脸看着冯妮湘。
“请老乡体谅!”冯妮湘只盼着绺子旺麻溜儿走人,他在焦得祥就是移动的炸弹,这谁受得了,哪有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心情,别说你是德州的,你就是姓冯我也不留客!
“保重!”
冯妮湘垂头恭送,眼睛再不接触绺子旺的视线。
门里那只崭新的千层底布鞋终于跨出了门槛,右拐,消失在隔壁的招牌后面。
冯妮湘没有跟出去,她只觉得头重脚轻,慢慢的退步,一直摸到了绺子旺刚才做过的罗圈椅,一屁股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