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之后,乌智同朝音终于止战,签下了城下之盟。乌智将每年向朝音缴纳一定的贡品,骏马,而昭尹敏敏也披上嫁衣,踏上了前往长安的和亲之路。
在两国征战不休的这几十年,朝音终于在付出了相当的国力之后取得了如今的胜利。
回首这几十年,犹如一场梦一般,这天下终究还是这天下,谁也无法消灭另一个,该存在的还是存在着。芸芸众生,渺渺红尘之子也唯有随波逐流,看着当局者如何执掌乾坤,如何将这山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灵隐坡上,小木屋外的大树上黄衫女子优哉游哉的躺坐在树丫上,风轻轻的吹着,掀起了她的裙摆,女子惬意的微微眯了眯眼,透过已经可以交叠在一起的树叶望向天空。这静谧的一方天地似乎只有她自己的思想在驰骋般的随意,外界的一切纷争似乎也都于己无忧。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那些大是大非,谁臣服谁,谁输了天下,谁又输了自己。似乎真的已经与她无关了。借助欧阳路的手从皇宫中出来之后,她奔去了甘露殿本想提醒霍东篱,可是还是晚了一步。发生就发生了吧,再尽力掩藏也无法阻挡事实的显现的那一刻。
“你这近两个多月跑哪儿去了?”
树下传来的声音让花爻情不自禁的弯了弯嘴角,她直起身,眯着眼看向树下那人,“欧阳叔叔。”她将目光放远了点,又看见了子归和子陌,依旧打打闹闹的在那儿闹腾。说实话她挺感谢那个子陌,不热如今被子归缠绕的人可将会是她。
欧阳路笑着点了点头,朝她招招手,花爻便听话的一跃而下。
“倒是比之前精神了点,”他仔细的看了看她,依旧那么从容淡雅的说道,“这脸上的笑容也多了点了。”
花爻笑着扯了扯脸,笑道:“这脸上的肉是不是也多了些啊?”
欧阳路畅快的笑了起来,引得身子又轻轻的咳嗽着。
花爻走到轮椅之后,细心的帮他顺气,“怎么了?现在天气好转,身子还没好点么?”
欧阳路微微摇摇头,伸手阻止她继续揉背,“没事,都是老毛病了。 我也老了,没关系的。”
花爻走到她跟前,微微嘟嘴抱怨道:“瞎说,什么老?”她又想了想,问道:“叔叔,您这一生只爱我娘么?这么多年了,难道就没有其他人可以走进你的心房?”
欧阳路看了看她,又抬头看了看那柔和的日光。“人的心,很小很小的,会小到只能装下一个人。所以旁人再好,也不会走进这所小房子。”
花爻喃喃道:“小么?可是为什么有人还会心怀天下呢?这样的人,是不是注定不会爱人的。”她似想起了刘澈,又似想起了张青,或者还有昭尹琛郓。
她叹息一声,缓缓站起身,欧阳路看着她也顺着她的目光将眼光投向那个方向。蝉儿,她真的跟你好像啊。明明心里难受的要死,可是面上仍会坚持着微笑。
身体上的伤他可以帮她调理过来,而心上的伤害,只有靠她自己了。
“为什么要回来?”欧阳路叹息一声仍是出声问道。
花爻本是有些迷惑的脸上显示出了更加迷茫的神情。
为什么要回来?
她迷茫的神色上渐渐染上淡淡的忧伤,似远似近的疏离,似有若无的叹息。
回忆着两个多月的生活,经过调理之后,她辞别了欧阳路便踏上了漂泊的征程。
她一直很羡慕月华沙,那样的无拘无束,身体力行的实践着曾经的承诺。从前她羡慕那样的自在,而且也寄希望于那个人,希望可以同他执手笑看江山,马踏江湖。可是等着等着,似乎那样的可能越来越渺茫,那样的冲动也越来越淡漠了。
她一声不吭的离开了这里,却四顾茫茫,不知该去往哪里。她曾经羡慕过江南的小桥流水,便也想去看看,可在出发时她却想告诉远在异国的人,她很好。
一路向北而去,入目的还是上次囚车中所见的那样,或许,人就是这样,在更大的伤害面前才会忘记自身的伤痛。那些她真实接触到的难民,那些扯着她的衣摆哭着唤她仙女姐姐求她救命的孩子,那些惊慌的被战争伤得透彻而倔强得不敢接受她施舍的女子。这些都深深的让她感到难过,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一种认同感,归属感。
天下的幸福都是不尽相同,而如今的不幸却又如此相似。
就在她帮着一户村庄重整家园时,却听到了昭尹敏敏和亲朝音的消息。迎亲队伍恰从庄前的道路上行过。她匆匆告别了相识不久的人们,跟上了大队伍。
曾经绿意幽幽的草原如今已经荒草丛生,四处布满灰烬尘埃,而那鲜亮的一丛人走过,这样极端的差异充斥着眼球所带来的却只是深深的哀凉。
她极目眺望,却看见车队最前方高头大马上的男子不是霍东篱又是谁。透过那镂花的帘饰花爻突然很难想象那坐在里面的会是天不怕地不怕,勇敢追求爱的敏敏。她被困于皇宫之中也没想过逃离,而逃离出来之后也没有接受其他信息来源,加上她本就没有心思想去过问那些事情,如今这天下这局势他她也只知乌智,输了。
可她却无法想象这如今的两国和平竟要以敏敏的和亲为代价。
她趁守备不注意还是钻进了那华丽的车驾中,车内的侍女吓得欲惊呼,却被花爻眼疾手快给点了穴。
敏敏一听声音不对,立即掀起了头帘。见是花爻,妆容姣好的脸上登时呈现着复杂的表情。她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态来面对她,她没那么大度,无法原谅她抛下哥哥的;绝情,也无法释怀霍东篱对她的痴情。她怔怔的看着她,缓缓松下肩膀,叹息一声:“你如今又来做什么。”
花爻心疼的看着这脸蛋瘦的只有巴掌大小的女子,语气也带着点点疼惜之意。“敏敏,你……”她咬咬嘴唇,“为什么?”
敏敏勾勾嘴角,略微自嘲加讽刺的笑了笑,“为什么?”她扭过头,透过车帘看向外面的风景,满眼的苍凉是前所未见的。她许久才开口道:“花爻,你知道我小时候为什么讨厌你么?”
她微微笑了笑,艳丽的新娘妆,红红的嘴唇似人间最美丽的花一般,“因为你阿娘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呵,连带着你骨子里也那样。呵,草原儿女哪个不是心高气傲的紧,你越是优秀,我越是讨厌。后来,后来你连我最敬重的哥哥也不放在眼中,我对你的敌意便越加强烈了。”
花爻真的很讨厌这样的感觉,好像每次一提到过去的事就有种很压抑的冲动,想挣脱却挣脱不得的那种无力感。
敏敏转过身,“可是,花爻,我现在才明白,原来那不是高高在上的拒绝。只要踏上这条路,任何的骄傲都会荡然无存,而唯一能将自己的骄傲,尊严保持住的或许也只有保存自己的内心不被侵扰吧。”她抬头看向她,“你知道我得知迎亲队伍是霍东篱领队,心里怎么想的么?”
花爻真的不愿她再继续说下去,这样故作坚强下的伤痛真的好不适合她。
敏敏笑了笑,“好像自从爱了之后,我怎样都没法同他平视呢。即便如今,”她伸了伸手,嘲弄的看了看那夺目的颜色,“即便如今,我身为婕妤,可还是不敢看他呢。”
她托着腮,又道:“他说要带我走,呵呵,”那明亮的眼睛转了转,流荡出最华丽的色彩。“我曾经很痛恨自己与他敌对的身份,可是现在却心怀感激。若非如此,怎能遇见他,若不是这样,怎么会听到他说的这句话。”
“花爻,你有没有试过努力的不去爱一个人,好像那样比去爱一个人更难做到。”她摇了摇头,“我不想爱他了,不要再爱他。”
过了一会,她低下头,“花爻,算我拜托你,可不可以不要回乌智了?”
花爻一愣,她原以为敏敏会拜托她回去好好照顾那个人,可她却这样说。
“哥哥和我一样,都在努力的不爱一个人,如果看见了,给了希望了,那真的会再也放不开手的呵。既然你们两个之间始终隔着长恭的死,就请你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了。”
花爻微微偏头,努力咽下眼中的泪意,如果张青是她一生的痛,那琛郓则是她一生的债吧。
他们始终在对的时间错过,然后再被过错环绕,艰难靠近,两个人相互角逐,却始终不曾真的好好的相守在一起。那短短的地道之行,或许也只能存在于两人之间的记忆中。
她不会忘记曾经有那样一个男子在她最脆弱孤独的时候走进过她紧缩的心房,拉着她的手给她全世界的光明一般带她走出内心的阴暗。曾经有那样一个骄傲的男子弯下背梁,细心的将她背在身上,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她,告诉她,他带她回家。那样一个人呵,总要在自己后知后觉无法再爱他之时才能忆起他曾经的好,所以,竟然连恨也不能。
若不再见,这样,会不会有一天,她忘了他的容颜,忘了他的一切,只记得他曾经的那些点点滴滴?会不会最后同他形同陌路,各自生活?
花爻笑着抹掉了泪,点了点头,“好。“我也不要他再爱我了。
忘了就忘了吧,不爱就不爱吧。
只知道,她曾经也在心中默默许下相伴彼此的誓言,为他。
这样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