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煞死里逃生,被厨工们抬进了隔壁楼上的贮藏室。贮藏室不大,上下四间房子。墙上、梁上挂满牛肉、羊肉、猪肉、狗肉等等,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血腥味,令人作呕。明媚的阳光从木格子窗户里照了进来,在地上投上了一片昏黄。
贮藏室里静得很,隐隐传来风吹动树叶的声音。鸽子们站在高高的屋脊上,用喙子梳弄着洁白的羽毛,咕咕地叫个不停。一朵又一朵的流云,你追我赶地从天空中飘过,就像白白的羊群漫过草坡。
地煞正在神游八荒,胡思乱想,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穿过木格子窗户飞了进来,不偏不倚地砸在地煞的脑壳上。毛茸茸的,是毽子。紧接着,地煞听见了两个女孩子的声音。
一个说:“我看见毽子从这扇窗子进去了,快找梯子来,我翻窗进去。”
另一个说:“欣樱,掉就掉了,我们不踢毽子了,改猜字谜,行不?”
那个叫欣樱的女孩不依不饶,有几分挖苦的说:“钟藜,除非你缴械,举手投降。”
“踢就踢,谁怕谁?”叫钟藜的女孩被激将了起来。
两个女孩吵吵嚷嚷,不多时,有人搬来了木梯,对准木窗户搭得稳稳当当。叫欣樱的女孩子自告奋勇,一马当先爬上了梯子,推开窗户跳了进来。欣樱发现了捆得像粽子一样结实的地煞,惊得目瞪口呆,连毽子也忘了去捡。
紧接着,叫钟藜的女孩也跟了上来,笑着大喊:“欣樱,你发现什么宝贝了?捡了毽子快下来,我们再比试、比试。”说话之间,钟藜也跳进了窗户,也发现了五花大绑的地煞,也惊得目瞪口呆。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叫欣樱的女孩子笑了笑,小心地捡起了地上的毽子,连珠炮似地发问。
“管他是谁?我们走吧!要不,我们再比试、比试?”钟藜对地煞不感兴趣,关心的是踢毽子。
地煞不出声,看看欣樱,又看看钟藜,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脸上有泪水滚动。
欣樱心里一软,动了恻隐之情,大胆地提议说:“钟藜,你敢不敢跟我赌?我们猜字谜。我输了,任凭你处置。你输了,就把他给放了。反正,这里是你哥的地盘。”欣樱指了指箩筐里的地煞。
“赌就赌,谁怕谁?你出题吧。”钟藜也很爽快。
“早不说,晚不说,打一字。”欣樱道。
“许,姓许的许。你也听着,壹加壹,打一字。”钟藜也针锋相对。
“简单,大王的王。上下一体,打一字。”
“卡,卡住的卡。熙熙攘攘,打一字。”
“侈,奢侈的侈。内里有人,打一字。”
“肉,猪肉的肉。两点天上来,打一字。”
“关,年关的关。池塘亮底,打一字。”
“汗,汗水的汗。武术的武,打一字。”
“斐,斐济的斐。书签,打一字。”
钟藜心如电转,搜肠刮肚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正要认输。“颊,脸颊的颊。”地煞脱口而出。钟藜扳回一局,又马上反击。“四个晚上,打一字。”
这下轮到欣樱为难了,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地煞又随口回答:“罗,罗成的罗。”
欣樱和钟藜都有些吃惊,不约而同地转向地煞,不约而同地把地煞看了一遍,不约而同地问:“你…你读过书,还蛮聪明的嘛!”
“嗯,嗯。”地煞使劲地点了点头。
欣樱热泪盈眶,也不客气,仔仔细细地解掉了地煞手上的绳索,十分怜惜地说:“手都捆紫了,这些人真狠,该杀!”
地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四肢。他抖抖灰尘,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长身玉立,活脱就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把欣樱和钟藜都看得面红耳赤,心如鹿撞,粉颊上莫明其妙地飞上了两朵红霞。
紧跟着欣樱和钟藜下了木梯,地煞有些踌躇,不知何去何从,跟在两个女孩子后面毕竟不雅。
就在这个时候,奴仆们一阵骚动,纷纷走避。地煞听见净鞭一响,一群人前呼后拥,簇拥着两乘八抬大轿,一前一后走了过来,径直在欣樱和钟藜面前停下。
轿帘开了,从轿子里走出两个中年男子。一个豹头环眼,铁面虬髯,正是天师、鬼王钟馗;一个虎背熊腰,黑面浓须,正是十八殿阎罗王于谦。
原来,钟藜是天师、鬼王钟馗的亲妹妹,欣樱刚是阎罗王于谦的掌上明珠,都是地狱里大名鼎鼎的公主。
鬼王钟馗和阎罗王于谦点头会意,看见公主竟和一个陌生男子混在一起,不由得暴跳如雷,大喊:“来人啦!把这个调戏公主的小贼绑起来,推出去砍了!”
鬼卒们大声响应,不由分说,鹰拿燕雀地抓住了地煞,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推推搡搡地向门外走去。
刚刚逃出了狼窝,又掉进了虎口,地煞绝望之极,任凭鬼卒们吆五喝六,把他押往门外的空地。欣樱和钟藜热泪潸然,眼睁睁地看着地煞从眼前走过,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此消失,自己贵为公主,却无能为力。
欣樱和钟藜一个迫于父亲、一个迫于兄长的压力,屈服于地狱的威权,渐渐趋于麻木。尽管如此,欣樱和钟藜还是有些冲动,追着鬼卒们紧赶了几步,可惜扈从们一拥而上,把她们死死摁住了。
在门前的皂桷树下,刽子手抽出刀,缓缓举起,白亮的刃口在明媚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地煞伸出头,跪在地上,痛苦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个生死关头,一群贺客谈笑风生,从鬼王府走了出来,领头的竟是黑白无常。白无常看见跪在地上的地煞,又看了看郐子手缓缓举起的钢刀,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大喊:“杀不得,杀不得,刀下留人!”
黑无常更加鲁莽,冲动,一个箭步冲上去,徒手夺下了郐子手手上的钢刀,哐当一响扔在地上,跳脚大骂:“你们搞糊塗了吧!怎么乱杀人呢?”
白无常一把扶起跪在地上的地煞,摇了摇,有些不解地问:“陈旦,你这是怎么了?兔子急了也咬人,你怎么挣都不挣扎一下?你可是我黑白无常手下的大将?统领十万阴兵,在地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黑无常蹲在地上,亲自打开了地煞脚上的镣铐,胆颤心惊地说:“好悬哪!差一点就两世为人。陈旦,你也真是的,你是我黑白无常帅府的人,堂堂正正的四大鬼使之一,你怎么不亮明自己的身份呢?在地府,谁不卖我黑白无常的面子?”
贺客们见有热闹可看,陆陆续续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指着那几个郐子手和鬼卒的鼻子,把他们数落得无地自容。一个个低着头,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
早有好事的鬼卒邀功,去禀报了鬼王钟馗和阎罗王于谦。一行人簇拥着两乘八抬大轿,前呼后拥飞奔而来,鬼卒们扛着旗,鸣锣开道,扯起嗓子大喊:“闲杂人等迴避,鬼王、阎罗王驾到!”
黑白无常也不迴避,当街双膝跪倒,上前禀道:“鬼王、阎罗王殿下,我等是黑白无常,刚刚从鬼王府喝完酒出来,看到皂桷树下正在杀人。大王,你东不杀,西不杀,杀的偏偏是我黑白无常手下的大将猪脸陈旦。大王,我们跟着您出生入死,东征西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知陈旦犯了什么大罪?大王眼里容不下,要被砍头?”
鬼王和阎罗王都懵了,张口结舌,面面相觑。鬼王钟馗搀了搀髭须,问道:“黑白无常,此人真的是你手下的大将陈旦?蹊跷啊蹊跷?丰都城都司送礼的人说,他是卖豆腐的李兴。”
黑白无常抬起头,看看鬼王钟馗,又看看阎罗王于谦,如实禀道:“是的,确实是老臣手下的大将陈旦。”
阎罗王于谦拈须一笑,仍强辞夺理地说:“我不管他是谁,他调戏了本王的女儿欣樱公主,按律当斩。”
黑白无常丝毫不让,绵里藏针地说:“大王,您难道忘了,陈旦早有了未婚妻,叫桑吉,是转轮法王的外甥女,玉皇大帝是她的堂叔伯姑爷。玉皇大帝下了钧旨,您还去亲自送了礼,喝了订婚酒的哩!”
一听到转轮法王和玉皇大帝,鬼王钟馗和阎罗王于谦的头就大了,玉皇大帝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转轮法王是他们的死对头,都是惹不起的厉害角色。阎罗王想了想,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只好见风使舵,见好就收地说:“放了,放了。”
鬼王钟馗脸上挂不住,重重地一跺脚,吼道:“伶俐鬼曹十、浇虚鬼张四、得料鬼李九、轻薄鬼汪仁、撩乔鬼朱光听令,你们到丰都城去走一趟,把都司给我押过来,看他都送了些什么礼,把本王搞得下不了台。”
地煞掸掸身上的灰,在众目睽睽之下站了起来,迎着斜阳向大门走去。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归鸦一群群地从低空中飞过,投向山那边隐隐约约的树林。袅袅升起的炊烟,一丛丛,一柱柱,就像擎天的乔松。
站在鬼王府门口,地煞看见一彪人马摇旗呐喊,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鸣金击鼓,拖枪拽棒,领头的竟是一名女将,骑在马上杀气腾腾,威风凛凛。女将胸大,脸俊,笑起来颊上有两个甜甜的酒涡,正是大嫂苔丝。
地煞喜出望外,疾步迎了上去,大喊:“大嫂,苔丝,我在这里!”女将疾驰而来,飞身下马,把缰绳递给了身后的将校,恨恨地大骂:“鬼王钟馗和阎罗王于谦这两个无道昏君,竟敢杀我桑吉的夫君,真是寿星佬儿上吊——嫌命长了。”
地煞惊呆了,女将原来不是苔丝,而是地煞一直躲着不敢见面的未婚妻桑吉。不管怎么样,地煞还是有些感动,泥塑木雕般地站在那里,任凭桑吉温暖、纤细的手,在他的脸上摸来摸去,心潮澎湃,如沐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