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赤身裸体的奥德里奇被御前侍卫仔细检查,全身冲洗干净,再换好觐见服,即便是犯人,也要衣装得体才能觐见教主。这些程序完成后,侍卫用洪亮的声音向他宣告:“天人合一、众生普济、百教汇宗、万民领袖,盖娅真理教第三十六代圣教主巴达察里亚传谕召见。”
自从教会宣布将盖娅城背后的主峰打造成圣像,以此作为教徒的修行功课。从那以后,历代教主都没给圣像峻工规定时间。这个工程依山势连挖带凿,修成一尊盘膝坐像。同时在山腹中挖出巨洞,作为中枢的办公场所。
修筑圣像是为彰显信仰,重过程不重结果,难度越大越好。然而,如此宏大的工程必须考虑山体构造和岩石成分。地质科学早就被清洗,于是,这个工程就搞了八百多年,其间塌方、滑坡不计其数,尸骨或埋于工地,或火葬升空。工程总体设计一变再变,前面的劳动成果经常被整体废弃。
直到三十年前,由于真理纪元千年大庆将至,圣像也完成得差不多了,教主才草草圈定最后几处设计方案,要求在真理纪元1000年4月峻工。5月15日是盖娅真理教夺权纪念日,真理时代算是从那天肇始。届时,教会要举行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庆典。
虽然迟迟没有最后完工,山体里许多设施已经边建边用。几百年间,陆续有中枢机构搬入圣山。如今这里已是城外之城,常驻的官员、军警和服务人员将近二十万人。延山依水,官衙、礼堂、宾馆数不胜数。
巨像双眼也已经凿成,右眼瞳孔后面是教会的最高议事堂,左眼瞳孔后面是教主的办公区。此时,真理教第三十六代教主巴达察里亚就站在巨窗后面,俯瞰着圣山平原。他来自加里曼丹大教区,面目黝黑,身材不高不矮,长着一副很难让人敬畏的平庸面孔。如果换上普通教士服,可能会被当成最高养成院的教师。
四十岁那年,第三十五代教主萨帕塔御驾亲征。在一场势均力敌的海上混战中毙命于万顷波涛。这个消息与东海叛军的突击队一起到达盖娅城。巴达察里亚永远忘不了那个悲凉的夜晚。在近千米高的圣像瞳孔后面,教会高官们围在会议桌周围,茫然地看着桌子上教主阵亡的凶讯。盖娅城方向烈焰冲天,叛军突击队引爆了中央禁军火药库,巨大的爆炸声在山谷间回响良久。
当晚,最高会议推举出第三十六教主,填补权力真空。盖娅城里很多官员已经在盘算如何倒戈,毕竟东海大师一派高举的也是那面真理教旗。
按照教会法规,每任教主在世时都要安排出十位继任人选,并依次排出顺序。一旦教主意外死亡,便由第一顺位人继任新教主,以此类推。当时,巴达察里亚主管中央养成院,仅排位第九,甚至远低于曾经排位第五的东海大师。继任人选之位对他来说原本只是个荣誉,但在那天晚上,一个个继任者寻找各种托词避不出任,残破的教会大权竟然摔破几层楼,跌到他的肩头。
会后,巴达察里亚第一件事便是让妻儿远走他乡。自己或为真理教陪葬,希望他们少受伤害。
没想到,世界各地实权派高官大多赞同巴达察里亚出任新教主。他性格软弱,没什么明确主张。他们可以拿他作挡箭牌,私下干自己的勾当。那些在萨帕塔时代不得志的低级官员也迅速发现他的价值,打出拥护正统的旗帜出兵勤王,名正言顺地组成新的权力集团。
东海大师过于偏激,他们拿不准这人上台后会做什么,那么就还是拥护自己熟悉的体制吧。
这些人在平叛战争中不断获胜,同时也在教会内部权力斗争中步步高升。及至战争结束,盖娅城的权力架构已经焕然一新,巴达察里亚则是他们拥戴的共主。
不过,自登上至尊高位起,这个优柔寡断的人就没能把权力抓在手中,由一批人的傀儡变为另一批人的傀儡。巴达察里亚很少有机会做自己想干的事。今天要做的,是他有数几次自发行动之一。
一般情况下,教主不必审问犯人,下面自有稽察队、治安军或宗教法庭审理。今天这个犯人的重要性显然在所有重犯之上,巴达察里亚不想让任何机构插手,甚至,他希望下面那些官僚机构对此人的纪录越少越好。
奥德里奇本来是中央养成院的学者,二十年前逃离首都后,还是头一次回到盖娅城。宽大的觐见厅里,两名侍卫退到旁边,站在可以一步挡到奥德里奇身前的位置上。虽说这只是个文弱老人,但他们不敢冒让教主受伤害的风险。再往远处,还有几名贴身侍卫游走着,不时从巨烛上剪下一截灯芯,或者端茶送水。
巴达察里亚亲自将一杯茶送到奥德里奇面前。“老朋友,庆祝我们的重逢吧。”
奥德里奇不客气地端起茶杯,细细地品着。“老兄真是修成正果,有耐心喝这种教士饮料。四十年前我们同窗时,常到街上去偷喝古柯汁、嚼槟榔、还恰特叶子。什么犯禁做什么,不记的了?”
这些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麻醉品。“是啊,一晃四十年。”奥德里奇勾起巴达察里亚的怀旧之情。“那时我们坐在院外高坡上,看着圣山工地,大骂这个工程如何劳民伤财。没想到今天我们却以这种身份,一起坐在我们指责过的地方。”
想当年,这两个人是真理教会中央养成院的同学。巴达察里亚读教义专业,奥德里奇学农工专业。“当初我们在盖娅旗下宣誓,毕生为教会尽忠,此事仿佛就在昨天。”巴达察里亚还在回忆。
“教主大人,你把我万里迢迢弄过来,不是为了叙旧吧?”
巴达察里亚微微点头。“你肯定知道我的意图,而且一路上曾经权衡过利弊。现在你告诉我,是否准备说出魔鬼之舱的位置?”
两人互相凝望着对方的眼睛,作着意志上的较量。“我不明白,如果你想得到这个情报,完全可以安排最下级的稽察队审讯官,他们掌握着一百种刑讯方法。”奥德里奇反诘道。
巴达察里亚厌恶地摇摇头。“我不是那种凶徒,我把你请来,是想请你听听我的看法。坐在这个位置上,我就对人类前途负有责任,一言一行都在千斤重担下完成。我想告诉你,如果你对人类还有起码的责任感,你就应该把它的位置告诉我!”
“愿闻其详。为什么我不讲出这个秘密,就是对全人类不负责任?”
“我知道你的理想。”巴达察里亚绕过桌子,拍拍奥德里奇的肩膀。这个动作让两个侍卫的心提到了喉头。“我只想提醒,你和同党是一批没有行动力量的人。你们没有军队,没有地盘,甚至没有足够的钱和人手。一旦你们挖出魔鬼之舱,只能给世上的野心家提供机会。那些人考虑的只有霸权,一路上你见识过帕尔哈蒂的手段,世上像她这样的野心家还有很多。如果让他们得到魔鬼之舱的秘密,除了下一场世界大战,除了亿万生灵再遭涂炭之外,还能有什么结果?”
巴达察里亚望着奥德里奇,看表情,后者似乎被他这套说词震动了。巴达察里亚继续劝道:“相识多年,你应该了解我的为人。我不好争斗,厌恶杀戮。我能坐在这里,并非玩弄了多少权术,完全是形势所至。内心深处,我仍然是当年那个学者和修士。换个角度考虑,现在,世界上还有谁比我的位置更高?我还需要再争夺什么?当然不会,我只希望天下太平,人民安居乐业。你真以为科学家园对现存秩序的破坏能造福人类吗。不!我看到的只有杀戮和战争,只有无辜人民的鲜血,他们要为自己根本不知道的什么说教去牺牲。不,这些我不愿意看到。而你,一个见到死尸几天吃不下饭的人,真愿意为一些空洞思想,就把人类推向另一场世界大战吗?”
奥德里奇木然地坐在那里。他不开口,证明这些话在他心里确实产生了反应。巴达察里亚坐下来,慢慢啜着清茶,他要给对方一个充分的转变时间。
终于,奥德里奇有了反应。“其实,魔鬼之舱就在圣山。”
“什么?在这里!”
“是的,就在你的密室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