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尽管连日间昼伏夜出,东躲西藏,但是劫狱者事先准备了充分的给养,柳德米拉的身体逐渐恢复起来。几天后她就不用搀扶,能和劫狱者一起奔跑。这些人舍命救她出来,却始终不告诉她自己是何方神圣。很明显,他们也只是奉人之命。这些汉子擅长野外生存,格斗本领也不弱。不过都没读过书。有一次面对官道上的指路牌,劫狱者竟然无人认字,还得靠柳德米拉给他们读出来。
入夜,这行人来到兄岛东北角一处礁石海岸,登上藏在那里的小帆板,划行几公里后,一艘帆船将他们接走。根据星座位置判断,柳德米拉知道船朝着东北方行驶。那里是无边无际的海洋,数不清的小岛散布其中。很快他们就驶出兄弟群岛护教海军警戒范围。大家才放松下来,几个劫狱者说说笑笑,吹拉弹唱。
就这样,摇摇晃晃过了十几天,睡梦中柳德米拉被一阵嚣闹声吵醒。她走出船舱,四面一望,立即睡意全消。眼前是几艘巨大的帆船,相互间用木板联在一起。一些粗豪的汉子骑着战马,在甲板和木板桥之间穿来绕去。围观人群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
天啊!他们竟然把甲板当成跑马场。
再往远看,原来这几条大船属于一支庞大舰队队。它们并无队形,散乱地铺陈在洋面上。不知何时,载着她的小船已经插进这支船队中间。柳德米拉四面张望,视力所及之处,除了船还是船,而且式样杂乱,有商船,有客船,还有制式战舰。各式各样的帆,五颜六色的旗,像是在开船舶展览会。有的舰上还挂着护教海军的战旗,只是将它们上下颠倒,以示轻蔑。船只冲起的浪头相互激荡,将诺大一片洋面搅得像沸腾的粥。
再看船上的人,不光有乱发虬髯的壮汉,也有妇女、孩童和老人。有的身穿华服,有的窄衣襟短打扮,有的像贵族士绅,有的像隐士修女,有人甚至穿着护教军或者治安军的军服,只是头盔歪戴、衣衫不整。救她出来的人一边驾船航行在杂牌船只中间,一边和船上的人打招呼,递飞吻。
看到劫狱者个个游子归家的表情,柳德米拉知道她到了此行终点。这不仅是一支船队,本身就是个小世界,真理教版图上的化外之地。
小船终于来到船队中央。眼前横着一艘巨大的木制战舰,宛如蜂群里的蜂王。三只巨桅利剑般刺向天空,青铜包住的冲角煞气十足。宽阔的甲板上栓着几匹战马。船舷上一排排黑洞洞的射击口像恶魔的眼睛,阴森森地注视着四面八方。船头蹲据着一只用锻铁打制的鹰,翅膀似张非张,鹰头半垂,闪着幽光的鹰眼盯着前方海面。
看见这只巨鸟,柳德米拉终于明白是谁搭救她了。这是真理教护教海军以前的旗舰——天鹰号。它有六十米长,十六米宽,满载排水量达到四千吨。几乎达到木质帆船的极限,如果造得更大,即使用上更好的木材,强度也无法让船体结构在运动中保持稳定,单靠帆和桨很难驱动。
现在,光是底舱里的桨手就有两百人,四层火炮甲板上布置着一百四十门火炮,又需要六百人操作。天鹰号下水二十多年,世界上仍未出现更大的船只。
东海大叛乱期间,三十六代教主萨帕塔乘坐这只巨舰,率领护教海军御驾亲征,在西大洋中与东海大师的主力舰队遭遇。双方打了七天海上消耗战,上千条战舰混成一团,船自为战,两败俱伤,教主萨帕塔在此役中阵亡,盖娅城教会中枢不得不苍促间选定巴达察里亚为第三十七代教主,领衔至今。
护教海军残部返回基地时,没人发现天鹰号的踪影,叛军方面也没有俘获这条船的记载。双方都断定它已经沉没于万顷波涛。后来,不断有人传说在某处见过这条船,但始终找不到证据。有人断言,如果它真的存在,一定是被海上魔王,全球最大海盗团伙首领帕拉塞苏斯缴获了。
当年,这个海盗之王还不到四十岁,精力旺盛,大战间出任雇佣军,游刃于各种政治力量之间,趁机扩大势力。海魔和他的部属以大海为家园,陆地只是补给站。他们将庞大船队集结在一起,盘居在东大洋那些风平浪静的海域里,过着海上游牧生活,物资不足便到陆地上劫掠。这些人在陆上也有情报网,哪里防守力量薄弱,哪里有重要物资,事先会打听得一清二楚。
战争过后,护教海军多次搜捕他们,每次都让海魔在舰队合围时逃脱。帕拉塞苏斯曾发出豪言,真理教主控制大陆,我控制海洋,而海洋的面积远超大陆。
此时,天鹰号周围还簇拥着几艘大船,附近海水被染得血红。海盗们正在分割一头巨鲸,它被拖在两艘船之间,半个身子已经成为骸骨。小艇上的汉子们手持利刃剖解鲸尸。这群海盗人数过万,普通海产品难以为继。捕鲸这种严重的杀生大罪,他们隔三差五就要犯一次。
载着柳德米拉的小船划过血海,停在天鹰号舷侧,一个汉子搀着她沿着软梯攀上甲板。在这艘充满烈酒、油脂和咸鱼气味的船上,黑、白、黄各种肤色的人聚在一起,嘻戏欢闹。她又想到劫狱的那些人,是的,可以肯定他们都是旧人,传闻中帕拉塞苏斯只招募旧人充实团伙。这些人从不佩带徽章,踏上陆地后经常伪装新人。
一个三十出头的妇女走过来拉住她的手。“你就是柳德米拉?”
“您好,是我。”柳德米拉紧张起来。面对治安军和稽察队,她并没有这样紧张过。那些场合下,至少她知道要面对什么。
“我们这就去见他。”说完,中年妇人领着着她走进船舱。
陆地上没多少人见过帕拉塞苏斯真貌,见到他时往往也就快要丢掉性命。于是传说纷起,有人说他是魁梧巨汉,能空手抓出人的心脏。有人说他喜食人肉,尤其爱吃新人家庭的孩子。有人说他才是真正有法力的教士,已经修练到遁身隐形的程度。你眼前的某个少年或者老人,都有可能是帕拉塞苏斯本尊。甚至有人说他早已死去,只不过部下为了利用他的大名,对死讯秘而不发。
主甲板下面有个宽阔的舱室。四壁贴着金箔,挂着壁毯,还有七百年前名家绘制的圣迹图。一些加工过的骷髅头骨与画作混在一起,它们不全是人骨,也有狼虫虎豹的头颅。本来很宽大的屋子,被名贵家俱填得满满的,到处镶金包银。在这堆家什中间,几名大汉簇拥着一个人,此人身材高大,外貌粗犷。当他迈步时,船板都被踏得吱吱作响。
“欢迎你,柳德米拉,闻名不如见面,你是我们旧人心目中的英雄!”
柳德米拉愣了,不知这话从何谈起。“海魔先生……”
一句话没说完,壮汉脸上立刻变颜变色。“本人冈萨雷斯,海魔大人忠实部下。”
话音落下,墙壁上一扇隐蔽小门被推开,一名干瘦老人走了出来。光线昏暗,柳德米拉觉得他好像一直就站在那里,又像是穿墙而过。这人看上去足有七十岁,左眼混浊,已经失明。大概是平衡补偿之故,右眼格外明亮。翻车鱼皮缝制的皮衣华贵亮丽。老人向前走了两步,柳德米拉发现他还是个跛子。
“全球旧人的解放者,伟大的海王帕拉塞苏斯。”冈萨雷斯躬下身子,向来者表现出无比的恭敬。
是的,海魔的名头流传了几十年,他怎么也得有七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