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我还能看到阳光,水面也温暖,再往下的时候光明离我远去,周遭开始变得寒冷。
腹腔被水压迫后逐渐凹陷,耳膜灌入水的话脑浆是否会随之迸发并脱离头骨?如果这时候湖水进入我身体的组织液内,那我的皮肤会应该也会变得肿胀...... 随着时间的推移,氧气变少,身体变得无力,若是此时剧烈咳嗽,胸腔必然要有难以承受的撕裂感。
当脑部缺氧,我的意识也会逐渐薄弱,而一旦头晕目眩,我想我的意识将永远沉睡在湖底......
溺水者经历痛苦后会变得安详和平静,你看不见任何,眼前是无尽的死色;耳朵也听不到声音,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静静地等待瞳孔放大,迎接死亡的降临。
如果说非要让我选择一种死亡方式,我绝对不会选择溺亡。在自然面前,人类如此渺小,血肉之躯终究无法征服脚下的土地,更无法战胜自然。
潜水并非我擅长之事,先前我未曾如此深切地了解过白湖,当然,我不会蠢到认为水下世界真会存在传说中的乌托邦。
白湖作为自然景观,的确是美不胜收之地,这里令人心旷人怡、令人流连忘返,但在湖底深处,那些人们所看不见的地方并不是美好的样子——湖底的淤泥像是能吞噬万物的黑洞,我试图摆脱这深不可测的泥泞,湖水却被我折腾的十分浑浊。鱼儿惊恐逃窜,若是不留神,脚下正好踩上一条滑腻腻的鱼,绝对要被吓一跳!
显而易见,此次湖底之旅我是幸运的,我没有踩到任何一条滑腻腻的鱼——无意之间被我踩在脚下的一只十分坚硬的东西。当我低头看向脚下时,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两只生活在水中的灵,生得十分渺小,就像是黑暗中的两点萤火虫之光,它们在我脚背上活蹦乱跳,要不是因为过于渺小,兴许它们是在手舞足蹈也说不定吧?
我挪了挪脚,它们依旧绕着我踩过的地方来回翻腾,“莫非这两只看似友好的小家伙是想要表达什么吗?”,我心想着便凑近那淤泥,触觉告诉我,那只坚硬的东西体积应该不小,其下部已被深深掩埋。要知道,陆地上的哺乳两脚兽在水下的一举一动可谓十分艰难,水压极强,阻力极大,我只得屏住呼吸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将那东西拽了出来。
水浑浊到我已无法睁开眼睛,囫囵把这只硌脚底板的东西从泥里拽出来后我奋力像岸边游去......从前我从未如此渴望过空气,只要能正常呼吸,我甚至觉得老爹的响雷之屁都是香的。
好在白湖的水并没有想象中的深,兴许是归心似箭,我很快便靠近了岸边,怎料想,还没等上岸,这样的一幕竟会映入眼帘......
论一个西瓜的一生能为人类做出多大的贡献?
趁我下潜至湖底的间歇,岸上那两人竟然发掘出了一只西瓜的无限可能,甚至将西瓜的“余热”升华。恕我才疏学浅,西瓜的价值所能被我想到的就只有消暑解渴,但是在九像老爹那里,西瓜还可以用来模仿裘千尺吐籽式“机关枪”,哪怕是在西瓜生命的最后,连西瓜皮也能做出巨大贡献——瓜皮帽。
九像老爹把西瓜挖得那叫一个干净!到最后就剩下一层靑虚虚的瓜皮,那个翠绿色的半球形瓜皮扣在头上十分夺目,他看起来就像个憨货。
“老爹,你想不开啊?干嘛戴绿帽子?”,我一只手拎着辫子一只手拎着那个沾满淤泥的坚硬物体,步履蹒跚地向岸边挪着碎步,头发沾水后就会变得十分沉重,光凭我的脖颈很难去承受这一份重量。
“看不出来么?我这个是头盔!敬礼!”,说罢他一本正经地做了个敬礼的手势,眼神中带着无比深沉的坚定,如是战场上慷慨赴死的勇士。
我和青仔原本面面相觑,顷刻间,我二人噗嗤一下差点把门牙笑掉——老爹光是敬礼也就算了,竟然还面带这般表情,要不要入戏这么深?搞得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儿似的。
果然这个老男人不简单!幼稚起来竟然什么东西都能信手拈来被解锁出各种猎奇的玩法,我这辈子的功力恐怕是望尘莫及。
“阿刕君,你拿的什么啊?”,青仔眼珠一转,望着我手中的东西,嫣然一笑。
“不知道,潜水的时候这东西硌到我脚底板了,还有两只白色的小灵围着它转,我也没考虑那么多就拿回来了。”,我一边说着一边清洗它上面的淤泥。
“你见到白湖底下的灵了呢,那应该是水凌笼的幼子吧?他们是这个湖泊的引路者,当摆渡人出现时,他们会在摆渡人的船下连成一片,来为亡者引路,从远处看起来就像是一片盛开的莲花灯......”
“你知道的还蛮多的嘛,我只知道他们很友好。”
“友好还是不友好呢?分人而论吧,如果船上的亡者不守规矩,那就会被这些水凌笼拖进水里,然后被吃掉,最后化为乌有......他们也算是灵界的食人鱼了呢。”,青仔老是给我补课,我有时候遇见感兴趣的就听听,不感兴趣的就成了过眼云烟,俗话说得好,我的老师名为“兴趣”。
“是是是,梵谷老学究,我都记下啦......”,我拉着长音随声附和,可见我的态度敷衍极了,她说了那么多,我只选择性地记住了“食人鱼”三个字。我本来就不爱吃鱼,当然懒得听下文,我现在最感兴趣的是我手里这东西。
泥沙如盔甲般厚厚地裹在它的上面,一时难以辨别它的本貌,好在万物遇水必能荡涤污垢,饶有兴趣地刷洗一番过后,它终于原形毕露——我手里捧着的分明是一颗残缺的头骨!
原本那两人也很好奇我捡的东西会是什么,结果那东西漏出真面目以后,那二位反而面露大失所望之色。
“什么啊?就一只狗头吗?你怎么什么都捡?”,青仔啼笑皆非地把老爹头上的瓜皮帽摘下来扣在我的头上,“看来你才是那个憨憨哦。”
见我哑口无言,老爹却在一旁捧臭脚,“哈哈!就是就是,那可太对了!”
我本就气不打一出来,再一词穷,我更是火冒三丈,那二位今天有够气人的,我表示有被冒犯到。
“我还以为是好东西,不然为啥那两只水凌笼会围着它转嘛!捡都捡了,还要我怎样?”,我嘟囔着嘴捧着那头骨坐在青仔身旁,“反正都捡了,你给瞧瞧呗?它的因果是怎样的呢?为什么会被掩埋在湖底?”
“嗯......那得看缘分了,并不是所有的事物都喜欢把过往展现给别人看。”,青仔举起烟枪看着老爹说道:“还要老爹你帮忙。”,说完她把烟雾吐向空中。
老爹见势从我手中拿过头骨,猛劲儿将其扔进烟雾之中。片刻,那烟雾逐渐实体化,像是播放电影一般出现了影像......
时间追溯到1998年。刚一入夏,全流域发生大洪水,全国有29个省市受灾,此年大半个国家都被洪水肆虐......各地暴雨,多地告急,大堤冲塌,洪峰袭城......在这场灾难中,有的人失去了父亲,有的人失去了丈夫,有的人失去了孩子,有的人失去了家园......
1998年,受灾人口2.23亿人,死亡3004人,电视节目的所有频道每天都在播报抗洪抢险的新闻......只有在灾难来临之际,人们才彻底明白了“众志成城”的含义。
灾难中的人们不停地往堤坝上面运送麻袋,洪水呼啸而过之时,人们将生死置之度外,大家纷纷跳入水中排列成人墙来抗衡凶猛的洪水......在自然面前,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堪一击,抢险的人们宁愿慷慨赴死,也不愿向“天罚”低头。
虽说“人在堤在”,但是一旦堤亡,人则亡。当年所有上前线的士兵都签下了“生死状”,因为没有人知道,这一去,是否血肉就变成一座堤......
白湖也是洪水猛兽中的一员,它肆虐,它咆哮,它吞噬掉大片农田,咀嚼着无数房屋,死去的人们沉睡于洪水之下,活着的人们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对抗它。众志成城之时,家家户户的男丁都被派遣到前线配合士兵们抗洪,而这只狗的主人,当年也参与了抢险。
接到命令通知时,狗被拴在院子里,它只能目送着焦急的主人,看他背影远去,狗独自守在篱笆院内,它就是一只平平无奇的小狗,全身漆黑,尾巴卷成花朵那样盘在身后,脑门上顶着两个圆圆的黄点。因为只是一只平凡的狗,它所能做的就只有等待主人活着归来。
等待犹如慢慢黑夜,等待久了就会丧失希望......
狗再次见到主人的时候,是在洪水褪去以后。主人站在颁奖台上,因抗洪有功,原住房屋被淹没,所以奖励分配给他一套新的住房,还颁发了个人荣誉奖状。看着主人龇牙傻笑的样子,狗打心底里替他高兴,不过此生也没有机会再相见了,煽情的言语已经无法传递给主人,狗知道,它已经没有办法去陪伴那个人度过余生,此时便是分别之际。
看到了这里,我不由得感慨,灾难面前人类是何等脆弱的生物,若是当时那男人走的时候没有把它拴在院子里的话,是否那只狗还有一线生机活下去?
这些话语我虽然没说出口,不过老爹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他把那只头骨重新放回到我手中意味深长地说:“万物有灵,也有各自的时间,时间一到便要离别,缘分也就此斩断。它的命运是必然的,你不必悲伤难过,所有的事物都有自己的归宿。”
“那它入了新的轮回吗?”,我揉了揉眼睛,试图掩饰泛红的眼圈。
“那我就看不到了,兴许吧......其实我也心里挺难受的阿刕君,我很庆幸此时能站在这片乐土之上,没有战争也没有灾难。”,青仔重新举起烟枪,深深地吸了一口。
“是啊,何其幸运,我们现在还能欢快地在这里讲话,我们还能吃饱饭,我真是爱死你们两个啦!”,说着我将他们环在臂弯内,开启了“啃脸”模式。
“你这个孩子可别在这儿肉麻了!明天我就抛弃你!”
“不嘛不嘛!那不行啊!”
“哼!”
青仔在一旁满脸姨母笑地看着我和老爹你推我搡,此时夕阳西下,余晖洒在我的身上,将我的身体镀成金色,起风了,湖面开始涌起金色的波澜,我们影子被太阳拉得细长。
“哎呀!这是啥!”,我打破了这份岁月静好,盯着小腿上那条黑色的、不可名状的、蠕动的东西,我脑门儿上竟渗出了豆大的冷汗。
见我一脸惊恐不知所措,老爹却掏出一个打火机来,在慢慢悠悠地点燃嘴角那支烟后,他对我翻了个白眼儿说:“吵什么!就是一只水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