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将军的便是如此,部属得力,需悉心指点一二才好;部属懈怠,则少不了横眉竖眼喝斥一顿,其后再“以身作则”自己上前填补窟窿。一言而概之,那就是操不完的咸淡之心。
庄简其人,薛守信曾专门做过考校。就才干而言,即使是自视极高的薛守信也不得不承认此人在城防之术上确有一套。每每应对难题,庄简的回答,严谨中不乏惊人妙笔,而且几次亲临督战下来,庄简的表现更是无可挑剔。只要入得战阵,这庄简哪里还有一点“挥泪将军”的模样,分明就是涉川一等一的虎将胚子。
然而话虽如此,就心底深处而言,薛守信始终看不上庄简,毕竟一个“勇于”对同僚下毒的猛将,任谁都不会喜欢,更何况方胜与成怀素二人为其担保,明显是因为此人与自己存有积怨,似这样的角色,即便真有些本事,终究是用着顺手,看着心烦。
与庄简相比,薛守信更不喜欢方胜与成怀素二人,在薛守信看来,那方胜不过就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而勇武将军成怀素,此人枉称“勇武”,整日里阴阳怪气姑且不论,但有差遣,必定诸多推辞,可每每军中生出事端,那背后总是会晃动着此人的影子。
不过,于当下的京都,薛守信倒是不太在意成怀素的存在,成怀素如今是死是活都没人知道,再去思量就变得有些多余。
就在数月前,薛守信调成部协防上清山,明知此去凶多吉少,薛守信认定,成怀素势必会连夜入皇城找单勉理论,如此一来,也就给了薛守信将其人踢出禁军的口实,然而让薛守信没有想到的是,当夜成怀素非但没有如自己预想的那样进入皇城,反倒是撇下了自己的部众,只带着一名俊俏亲卫偷偷换上叛军衣物潜出京都,待次日一早,上清山飘扬起“成”字大旗,薛守信唯一能做的便只是整冠遥拜,暗自羞愧。
暂时放下成怀素那里的状况不表,薛绍的随口之言,恰好捅在了薛守信的痛处,上清山与西门,毫无疑问是整个京都防御最薄弱环节,原本薛守信还想将这两处防御交托给自己少时的挚友,刺虎将军方大同。可是一个“没想到”后面往往接着另一个“没想到”,以方大同之能,一场突袭当能轻松应对,谁知其人却莫名奇妙战死在了十里坡。
再无生死至交可以倚重的薛守信头痛无比,亲卫忠勇,不足以将守城重责交托;禁军将领中不乏才干,却又难以挥之如臂。而最重要的环节,众将推诿之下,便只能任由两个并不靠谱的将领守在那里,这藏于心底的“不放心”三字,当真让薛守信日日如坐针毡。
“老朽敢问将军,可是在记挂西门的防御?”
貌似对薛守信吐出酒水一事不以为然,薛绍微微一笑,随即开口相询。
被薛绍言语惊醒,薛守信这时才察觉自己方才有些失态,可偏偏那“三两日”的说法让薛守信好似被人揪住了心肺,他只恨自己不能肋生双翅,倘若能飞,当下便前往城西好生布置一番。
轻呡一口美酒,薛守信终究还是硬下了心肠,自己此次逆势而来已属不易,若不从薛绍那里再学些东西,这偌大的黑锅扣着头上,多少有些不值。
遥敬一盏,薛守信开口问道:“老将军所言极是,城西吃紧,守信这里却再难调动一兵一卒,若此番回去仍无对策,明日若叛军强攻,只怕无需再等三日,胜败就在当下,老将军既是提及此事,不知是不是有了什么退敌良策?”
“老朽这里哪有什么良策,不过是觉得将军即通晓战阵谋略,为何独独对这统御之法如此生疏!”
此语一出,薛守信额头再冒冷汗,扪心自问,薛守信最不擅长的事情就是疏通关窍,督导部众。凡事亲历亲为,这些年下来几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若说统御之法,薛守信基本上就是一句话。
“照着本将军说的方法去干!”
狂吞一口“苦”酒,薛守信觉得自己不虚此行,若能在薛绍处学来些真本事,这柱国将军一职或许能做得长久一些。
“老将军此言切中守信要害,此番前来,守信正是想向老将军问询此事,守信才疏学浅又无老将军这般的威信,终究有些难以服众,可是于当下这等状况,守信已然退无可退,前番守信也使用过雷霆手段整肃军纪,然收效甚微,将领便有掣肘,又不好逐一替换,毕竟攻防一事,尚需依仗,敢问老将军,当年初入边军之时,听闻军中同样有人尾大不掉,老将军何以能在月余之内,便将整个西府州调理有如铁桶一般?”
望向薛守信双眼,薛绍的嘴角涌起笑意,其人放下酒盏,轻捻须髯说道:“将军即有此一问,老朽不敢藏拙,只是若让老朽说得通透,将军只怕还要先回答老朽几个问题!”
“老将军只管问,守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其一,以守信将军所见,何样部众方能令将军满意?”
“其二,叛军此来,一路势如破竹,因何到了京都城外便缕缕受挫,而前番影卫彻查,城中私藏叛军门户贴花者不计其数,可困城这些时日,你可有见过哪个官员百姓与叛军暗通款曲,这又是何道理?”
“其三,京都已成一座危城。明眼人都看得出,叛军只需合兵一处彻夜猛攻西门亦或直取上清山其后再施以火攻,莫说是外城,只怕连皇城都会化成一片火海,然而以郭护之能,怎会看不出其中关节所在,他为何定要使用这添油续火一般的愚蠢战法?”
薛绍的言语当即令薛守信皱起了眉头,薛守信有薛守信的考量,引叛军入城再施以火攻之法漏便漏了,自己原本就觉着哪里不够妥当,经薛绍一番推断,此法更无施展可能,然而眼下这几问若是说开,那话儿便越讲越深,人都道“事以密成”,自己又不是痴傻之人,怎可全盘托出?
略作犹豫,薛守信决定先回答第一个问题,至于后面几个,答与不答,总要好生斟酌一番。
“老将军明鉴,以守信之看法,统军之将,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宽不可激而怒,清不可事以财,通杀伐决断,明轻重缓急,知民非乐死而恶生,晓军卒非真勇唯尊号令,日当审法度于前,夜当查赏罚于后,长此以往,爱在下顺,威在上立,军无二心,威不故犯,诚信仁谦者不避亲疏,忠义勇武者不争先后,律成法校则佐以军争技击之法,其后因势利导,令部众处危乱而不惊,知必胜闻令当止,守则密邃一如登云之海,攻则幻化有如入江之龙,有此一军挥之如臂,守信窃以为,涉川乱局可定!”
薛守信一番言语掷地有声,可等他说完了,正堂内却是一片死寂。
大眼对小眼望了许久,薛绍忽然狂笑不止,那笑声直惊得守在远处的亲卫仆从变脸变色,一个个伸长脖子向着正堂内窥看。
“若是将军都将这些事情给做了,还要那些部众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