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他吐露自己悲凉残酷的处境。
然而,她并不打算听他的承诺或劝慰,反而即刻用玉指弹着他的额角,像三年来他的每一次多思:“不想了,因为想也无用。”
应是知道自己心绪纷乱、无法祈福,她执着仙杖走到正殿,在鲜艳夺目的贺仪前摇着玉石铃铛,目光不过蜻蜓点水般瞥了一眼,却被一样物什给吸引,直看得走了神。
是一条嫣红色锦缎发带,五色彩线绣出精美的鸾凤和鸣图样,但最为精妙的是,金银丝线勾绣出的一片星海,璀璨绮丽、绚烂如梦。
星痕拿起锦绣缎带,温柔地绕上她的青丝,她削肩一颤,有拒绝之意,但还是沉醉在他织就的花霄云梦里,任那缎带挽住自己的三千青丝,而后……缠到了他的墨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他将缎带深深系紧,只恨这不是缔结姻缘的红绳。
国师动情,天下(灾)殃。他的情在她心里生长开花,但天象却未见丝毫异样。反而因为太子大婚将近,朝内外频频出现“吉兆”。他剑眉紧皱,看着宫殿被布置成和她不相称的红色,心里仿佛有块重石在往下沉。时光好似进入了倒数,一个陌生女子要挤进他本就忧愁烦懑的岁月了。
叮叮铃铃的仙杖铃又在耳边摇荡,他从袖口拿出一截枯枝,合着祝铃声,一下一下地敲着,嘴角泛起一丝决然的笑。
几日前,他让暗卫做掩护,悄悄潜进苍氏祠堂深锁的神秘后院,看了那树天神山奇花,愈加断定天命国师之说,是当初为了王朝兴盛、家族尊贵,所编出的巨大谎言。
“不行,你一己之力,斗不过他们的。”清婉握着他的手腕,连连摇头。
“那就这样葬送一生吗?”他紧握成拳的手微微颤抖,仿佛看着似水流年从指缝间流走,转眼已颓丧白头。
“不能在一起是莫大的遗憾,可你若像流星一样绽放、于我而言才是最可怕的灾难……”她凝着他,眸中的冰雾溶成一颗晶莹:“我是假国师,却是真的想给你改命。”
于是,那位天生贵相,明媚.无双的女子穿着瑰艳绚丽的嫁衣,挤进了他的生命。
他用金如意掀开喜纱,看着那玫瑰含刺的娇媚笑容,嘴角连敷衍的微笑都牵不起来,即便没有珠玉在前的清婉,他对这女子也无一丝好感。
张嬿娉是相府千金,自小骄纵惯了,而且张丞相权倾朝野,连帝王都要让他三分,因此他并未叮嘱女儿进宫之后要小心行事,反而告诉她太子秉性温和怯懦,而且年纪很轻,最好让其拜倒在她石榴裙下,此后对她言听计从。
“这可不行,我都嫁进来冲喜了,太子怎么还是这副阴郁模样。”所以,张嬿娉此刻便撅起嘴,一双杏眼不乐意地看着星痕,等他露出笑容。
他不耐烦地转头,却不慎碰洒了宫娥奉过来的合卺酒,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张嬿娉脸色一变、柳眉一横,但终归不敢对太子发脾气,便将那宫娥厉声训斥了一番,见宫娥啜泣,更觉晦气,命女官拖下去掌嘴。
“好了,大喜之日动什么怒。”星痕出声劝止,强压下心头怒火,重新将龙凤金杯斟了酒,亲手递给她。
“谢过殿下,我们就该如是相处,当然,你还得多笑笑才对。”张嬿娉这才展颜而笑,伸出皓腕同星痕交杯,那纤纤十指染着红艳的蔻丹,他只觉得刺目。
清婉,你又在望天吗?这欲雪的气候,夜空定是一片灰蒙吧,如同我们苦涩煎熬的心。
次日,宫廷朝堂皆传着佳话,说太子大婚后容光焕发,东宫一派祥和之气……但星痕看到的可全然不是这些景象。才从未央宫请安回来,他即刻催促内侍端水,他急于洗掉出门前张嬿娉让宫娥给他敷的粉!
谁知他脸上的水渍还未擦净,内寝又传来了训斥和抽泣的声音,最后连茶盏也砸碎了,显然是要逼他听见。
“这又出了什么事?”他走去内寝,但只站在隔门边,心烦地问道。
张嬿娉却是一脸算账的神情,由于早上赶着给皇上皇后请安,她来不及发脾气,忍了这么久,怒火愈旺,现下见星痕还如此不知好歹,遂直接挑衅道:“殿下还真是缄默,心事深藏不露,但为何不再厉害些,能不做梦、不说梦话!”
星痕神色骤变,眼中的慌乱几乎藏不住。
“清婉是谁?”
“……我梦中的女子。”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思从何起?”
“不知所起……”
张嬿娉将东宫所有的内侍宫娥,甚至侍卫全都盘问了一遍,愣是没问出关于“清婉”的只言片语。
“太子他、真的没和哪个女子相处过,一直都在寝殿里静养,除了国师、”
“国师?国师是个年轻女子吧,叫什么名字!”张嬿娉警觉道。
“是,国师确实年轻美丽,可是、国师有名字吗……没有的吧。”
张嬿娉不仅气势上得到张丞相的真传,聪明才智也颇有父风,因此才会被张丞相视若掌上明珠。虽说她平素骄横任性,但真遇到紧要之事,倒十分沉得住气,此时便啜着玛瑙盏中的香茗,敛眉思量起来。
这日,她随星痕去太后宫中问安回来,不动声色地吩咐驾车的侍从,说自己还未好好游赏皇宫,让他驾车在途经的几座宫院缓缓绕上一圈。星痕虽不愿同她在车辇上独处,但她神色端静、语气从容,他也不好反驳。
才上车辇,星痕就从袖口拿出一册小书卷,低头看了起来,这是他避免谈话的妙招。张嬿娉在心底啐了一声,十分怨恨他这冷淡的秉性,但今天这样倒是和了她的心意。因为低头看书,他便不会觉察,车辇正向瑶仙阁的方向驶去。
“咦,这栋楼阁真高,瑶仙阁,是国师住的地方吧?”
星痕握紧了手中的书卷,尽量平静地对上张嬿娉那溢满挑衅的眼。
“我们大婚是国师选的良辰吉日,真该好生向她道谢。”张嬿娉绛唇一勾,巧笑倩兮,连那嫣红纱裙也被衬得流光溢彩。
可这光彩映不进他的眼睛,他皱眉看着她嫣红鲜丽的裙摆,简直想倒一盆水将那触目惊心的色泽洗尽……如是想着,他的眼前忽然朦胧一片,唯剩下清婉濯洗七彩裳裙时的模样,清逸绝尘、梦中伊人——
怎料,他还未及回神,张嬿娉已经一甩织锦车幔,命令侍卫拉开赤金门环,将寒光凛凛的白玉石门打开。
侍卫们甚是踌躇,可被这娇贵荣宠的太子妃一瞪,只得低头听命。
“国师在清修,别搅扰、”星痕急忙下了车辇。
“太子,我们成婚后本就该向国师道谢,现下经过瑶仙阁,怎有过门不入之礼,岂不太失敬了。”张嬿娉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帝王或太子若是造访瑶仙阁,皆会选初一或十五,且提前几日就遣人通报国师,从未这样临时起意。
寂寞无涯的荒野,会是怎样的落魄景象……
星痕心一揪,慌忙追了上去。
好在情形并不怎样糟糕,玉熏炉袅袅散发着香气,仙杖铃也摇漾着细细碎碎的清音,只是……不见其主人。
星痕正想让张嬿娉回去,却被她讥诮的话语给捅了一刀。
“不会是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吧?确实,一个失意女子,被困在这孤独的囚笼,自尽一点也不奇怪。”
“你胡说些什么,怎么可能!”星痕惶然无措,急忙四处寻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