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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走到家门前,才听到墙后隐隐地传来谈笑的声音,胡枫故作镇定地跨过门槛石,没想到却被娘给就地叫住了:

“回来了呐――看,这个吼,就是我们的小儿子胡枫。枫儿啊,叫你琴姨。”

胡枫顺着娘目光所对的方向看去,木椅子上一个瘦瘦小小的女人正笑盈盈地打量着他,他立马开口叫了一声:“琴姨!”

“欸欸,”琴姨笑得眼睛缩成一团黑气,深深的纹路占据了额头两侧大半的位置,“相貌好得很呀。是刚在队里干完活回来?后生踏实负责是好事。来来来,来坐。”

胡枫凑过去席地而坐,那个琴姨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蹦起来,尖着嗓音说:“不行不行,阿姨起来,坐阿姨这里。”说着便扯住胡枫的臂膊,又扭头冲另一张椅子上的姑娘指示道:“不,陵陵你起来,位子给婶儿的儿子坐。”

胡枫一迭连声地推辞着“不用、不用”,不好意思把手臂挣脱出来。

“陵陵你尽管坐。”娘挥着手说,“阿琴你也就别管后生们怎么坐了,让他自己去吧!”

琴姨便就此作罢,胡枫也只得爬到床上去坐。娘趁机介绍起那位姑娘来了:“这是琴姨家闺女,名叫陈陵陵,今年是十……十八,对吧?”

娘看了一眼琴姨,琴姨点点头。

“哦。”胡枫颇有些诧异娘的意图了,他想从那姑娘的神情里寻得蛛丝马迹,然而那姑娘好像并没有自己的什么态度,全程恬静地端坐在那儿,微微陪着长辈们笑着。

或许就因为其正处于花样年华,她的面庞要比那些东凰山公认最漂亮的新嫁娘们娟秀得多:紧致无痕的肌肤,莹润如带着新雪的桃花瓣儿;眀净的五官,总让他联想到皎白的月光;一头乌光水滑的头发,梳成两条精致的麻花辫,刘海儿可是软酥酥地散在脑门上呢。

“琴姨她们家就住在村西临海的那一带,以后在外碰着了就会知道互相打个招呼了。”娘接下去说。

胡枫不觉心中一喜,忙凑到陈陵陵跟前问道:“住海边?那你一定有自己坐船出海过的经历吧?最远到了哪里?”

陈陵陵一脸疑惑地看着他,活脱脱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这时琴姨又发话了:“诶哟,人家问你话呢,可要敢敢地回答。”

“我……”陈陵陵委屈无措的像个小女孩。

“陵陵别管他!”娘打断了陈陵陵的话,“问些什么不三不四的问题。”

“我们家陵陵打小就不爱和人一块儿下水玩,”琴姨打趣道,“海上的事你问她算是问错人了。”

胡枫略略感到失望,又听琴姨说了一声“天晚了,得赶紧走了”,便起身同爹娘一块送那母女二人到巷口;娘还独自多跟了好一段距离。

“我是想啊,”琴姨把手轻搭在她姐姐的肩头,“现在的生活,家庭要壮大起来,得够热闹。后生们成家立业,一起打拼,日子才能越来越兴旺。”

“是是是,”胡枫的娘连连点头,“所以我说两个后生能心投意合是最好。”

她们俩人像是达成了某一共识,和和气气地松手道别。母女俩牵着手往前踩过石子路;陈陵陵小心翼翼地让她娘倚靠在自己身上好走得稳当一些,琴姨也用空出来的一只手轻轻撩正她被风拂乱的软酥酥的刘海儿;真的,要不是娘执意大晚上的还要如约过来这边作客,她也不会不放心地只能一起跟了来。

“陵陵。”

“嗯?”

“今晚看了婶儿家的小儿子,可还合你心意呀?”

陈陵陵笑而不语。

“别笑啊,娘跟你说认真的。如果你也觉得好,娘干脆就和他们家说白了。你婶儿也有这个意思――哎,真的哩,笑个啥?”琴姨不解闺女为什么笑。

“就看了那么一下,您要我怎么说?我还小呢,哥哥姐姐们在我这个年纪可都好好地待在家里,您怎么就着急要把我送到别人家去啊。”

“那女孩子家一辈子不都是要这样的嘛?最要紧的是跟了个好男人,这不晚还嫌早了?你姐她们当年可是没这么好的条件,你哥……你哥他们那可就另当别论。”

“不好不好,傻乎乎的。”陈陵陵朝娘顽皮地噘起嘴,依偎在娘的肩上。

“唉……有好人家娘不得争取给你啊。”琴姨忽而低声说。

“也就你们欢喜个劲儿。”不知为何陈陵陵眼中泛起了泪花。

东凰山的孩子们常牙牙学语地念到:“月亮是浮在云上的,人是睡在心尖上的。”

这或许就是母亲们口耳相传地讲授给她们小孩听的,从慈爱的外婆到隐忍的娘亲,再到世世代代的温润的女儿……

而另一边,胡枫他娘也回头推推胡枫和他爹让回去了。

“人姑娘这么漂亮,可问的东西很多,怎么就问什么海的河的?”娘想起刚刚的事来。

“漂亮就漂亮了,和我有什么关系?”胡枫的口吻很轻松。

“我是要给你谈媳妇的。”娘做出惊愕的表情,“二十六了,不小了,人春来比你小一岁可都是要当爹的了。”

春来和阿娟?他俩那段人人称道的好姻缘可不足以在胡枫心中掀起什么壮阔波澜。虽说夫妻二人懂得相互体谅,但胡枫总觉得那是媒人阴差阳错牵成的金玉良缘;阿娟嫁过来之前可就只匆匆地见过春来一面呢,就在他们成亲的前一天,她在路上碰到刘春来还恭恭敬敬地问了句:“同志你可是谁家的某某某……”

往事历历在目,胡枫禁不住暗笑了起来。

“有没有在听啊?”娘又说,“别再整天想你的什么要出海见世面,先放着一旁。男人无妻无子是最不可取的。”

“好呐好呐,”胡枫笑着说,“以后你再叫我回来我就早一点。”

胡枫见自己已将娘搪塞过去,赶紧和二老说明一声便要溜走去房里睡觉,背后还不绝断地飘来他们俩人的对话:

“当初就不该让你来给孩子取名字,胡枫胡枫,又是糊涂又是疯的,现在连媳妇也不娶了,等老了你们爷俩就一起挤一个被褥取暖去吧。”

“那当初要用这个名字时不也是经过了你的同意?”爹也不服气地辩道。

……

日子似乎依旧那么周而复始地过去了,村民们拼死拼活地在田地里摸打滚爬,灌两碗稀粥下去把希望继续托付给明天。娘也并非对旧事喋喋不休的人,很少再在胡枫面前提起他们对于陈陵陵的打算,直至一天早上胡枫从村北的雪古山割完草回来,坐在门槛石上喝着娘早起煮好的粥时,才随口地问道:

“枫儿,陵陵今天是不是要跟着你们去海边筑堤啊?我有听你琴姨提过,就不知是不是今天。”

“嗯,等会儿就去。”虽然是极稀的粥,可胡枫还是下意识地嚼了几嚼,用舌头细细地翻数其中的米粒。他清楚地记得确乎有这么一件事,前几天他按着名单走街串巷地去通知时,就是先在大槐树下碰见琴姨的;琴姨当时就欢喜得手脚乱颤,说她家就在附近,热情地拉着胡枫就要往家里去坐。可胡枫最后还是列出各种理由推辞了,现如今看来似乎不止琴姨一人对这件事比他这个队长要上心。

“人小姑娘第一次去会有很多不懂,你就多照顾照顾一下。”娘说。

胡枫答应着,带上工具便出发;刘春来也是要去的一个,和胡枫结伴随在队伍之中。

春来见胡枫一路上左顾右盼的,心里直纳罕,也跟着一起在周围的一张张面孔里寻找。他对那晚在胡枫家里见到的小姑娘还有些许印象,发现她今天竟也扎在队伍中间的女孩堆里,便用胳膊肘顶了顶胡枫指给他看:

“在找她是不是?你爹娘和她们家都谈好了?”

胡枫匆匆瞥了一眼,阳光下,陈陵陵果然紧紧抓着头上的草帽怯生生地贴在姑娘们后头走。他忙把脸转向春来解释道:“没有――我娘让我多照看照看她而已。”

刘春来一脸不解,但又不觉得胡枫的话有什么异常,于是也不再往下问。

等到太阳从东方一侧逐步往正中天靠拢,愈见其小,也愈见其高时,温度便渐渐上来了。海堤上,小伙子们堆土、垒石,几个小姑娘也一刻不停地跟在旁边拿工具将土推匀、捋平。大家你来我往、各司其职,忙不过来时,其他人就及时补缺,你呼我应,一片和恰;小伙子们袒露出锃光油亮的臂膊,姑娘们香红的面颊上全都贴着两络湿漉漉的发鬓。煽动他们火热的身躯的,一半是阳光下的长久曝晒,一半是劳动所带来的激情――“这世上没有比人更高的山,也没有比脚更长的路。”

生产队一直秉承着多劳多得的传统,干重活的人无一例外会收获额外的犒劳。砌石条毫无疑问是属于那所谓的“重中之重”了,因此中午停工吃饭时,胡枫和其他几个同担重任的男青年们都比别人多分得了一个有巴掌般大的黄澄澄的番薯!

胡枫见树荫下陈陵陵正浑身疲软地伸着两腿倚在树干子上,头上仍傻傻地戴着她的那顶草帽,便端了饭碗走过去。刘春来又不解地从草地上坐起来叫住他:“胡枫,去哪儿啊?”

“没去哪儿,不用跟过来。你尽管躺着吧。”胡枫扬扬手,并没有回头。

这边陈陵陵觉得自己四肢乏力,头脑浑浑沌沌的,只想两眼一闭就此睡去却发觉难以睡得安稳,忽然感觉有人在身后一手把自己头上的帽子拿掉,睁眼抬头间,一碗清粥已呈现在自己的面前,一只棱角分明、青筋隐隐浮现的手动也不动,与自己的脸颊只有咫尺之遥。

陈陵陵定了定神,见胡枫正背对着阳光站着俯下头注视她,为她投下一片清凉的阴影。

胡枫说:“闷傻了吧?热就帽子摘掉。喝粥吧。”

陈陵陵觉得很不好意思:“我……我自己会去拿……”

“先喝着。”胡枫并不善罢甘休,“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有没有,”陈陵陵连连摆手,“就是觉得热……”

她又看胡枫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劝道:“你不用管我了,跟大家一起吃饭去吧。”

“你是之前没干过这种活,”胡枫索性坐下了,“多练练几次就适应了。”

胡枫又拿出番薯递给她:“你吃吧,不然下午撑不住。”

陈陵陵用她那圆溜溜的大眼睛审视着胡枫,犹犹豫豫地没有拿。

“每人都有,”胡枫终于说,“你就放心听我的,是你娘让我帮忙带着你的,我会及时告诉你该做什么的。”

陈陵陵半信半疑,她虽然有很多事还不懂,但听得出哪些话可能是真的,哪些事绝无可能发生。胡枫见她并不轻易地接受,一下子就把东西塞到她手中。在给她的过程中,胡枫不经意间触及陈陵陵的双手,暖暖的,滑滑的;他之前可从未碰过青春萌动的姑娘的手,只觉得浑身一阵酥麻,呼吸也局促了起来。他回过神来冲陈陵陵笑了笑,起身去替自己也盛一碗粥。

等他们吃完,约摸着还有一小会儿的时间,两个人便聊起了话:

“听你娘说,你一直想要出海打鱼?”

“呵,是出海看看,打鱼……顺带吧――上次你娘是带你来谈亲事来了?”

“不不,”陈陵陵的脸微微红热了起来,“我陪我娘去作一下客而已。”

“你娘很清瘦嘛。”

“嗯,”陈陵陵抿着嘴点头,“我娘什么都让给我们吃,她非常地疼我――话说你上过学堂吗?”

“上过……上到六年级吧。你呢?”

“我也有!可惜书包只背到二年级,二年级还只上了不到一半。”陈陵陵语中透露出几分惋惜,“不过也就是这样了,家里两个哥哥两个姐姐,总不能够都去上学的。”

“是这样――我们家光兄弟就有四个,他们现在都……”

胡枫话才说到一半,便开始有人提议着上工,胡枫刚准备起身,陈陵陵就立马按住他,说:“等等,我的草帽给你戴着,你那边太阳大。”

胡枫怀疑地看着陈陵陵,并不说话。

“我可以的。”陈陵陵粲然一笑,“不要小看了我。”

午饭后的一俩个时辰是日光最猛烈的时候,脚下的沙石不断地逼着热气,远处的土房子在燥热的空气里扭曲,幸而从海面上拂来的风还夹杂着丝丝凉爽。经历了一上午不遗余力的劳动,中午喝的那两碗粥仿佛不一会儿就消化殆尽了,胡枫只得用软绵绵的四肢勉强撑持着,巴望着其他人能够加把劲好提早顺利结束。这一天被拖得好长,胡枫起初只是肚饿,后来就两眼发昏、力不从心,再后来他的一半胃就直接隐隐作痛了起来。他弯下腰,喘几口气,振作了精神后就又回到热火朝天的工作里。

终于苦苦捱到了最后一刻,大家相视一笑,成群结队、披星戴月而归。生产队没有集中吃晚饭的打算,队员们记了工分,带上自己的工具就相继在路上脱离队伍回家。等到了陈陵陵家附近,胡枫见陈陵陵一下子就小跑到前面去,原来琴姨已经在大槐树下等候多时了。她们母女俩一齐站上大槐树下的一块巨大的青石,陈陵陵好像在带着她娘从人群里指出胡枫。胡枫望向她们,琴姨满脸笑容地看着他,陈陵陵也出乎意料地冲着他诚心实意地挥手告别。

胡枫有些喜出望外,平时他最多与自己的几个小伙伴有过三言两语的问候道别,还从未遇到一个女孩子如此全心全意地信任他,带着水一般的纯净的流转的眸光;同时亦有些莫名地感伤。他突然发现自己此刻的心境特别地柔和,仿佛月光就在他的身上流淌。他自然而然地抬起手,嘴角不经意地轻轻上扬,也朝陈陵陵挥着手示意。

走到互相看不见了,刘春来终于忍不住要仔细看一看胡枫的神色,他什么也不决定问,就这么秘而不宣地盯着胡枫笑。胡枫则表示他们俩的一切都是磊磊落落的。

也该到春来和胡枫分别的时候了,春来拍拍胡枫的肩膀,表示自己全心全意的支持。胡枫有气无力地陪着春来笑了几声,隐入了拐角里。

娘一看见回到家的胡枫,便赶紧先摆了碗筷,招呼胡枫吃饭。胡枫心满意足地把桌上的咸菜、豆子什么的一扫而光,这才气定神闲地等着听娘的问话。

“今天去筑堤,中午就应该吃得挺好的吧?”娘背对着胡枫收拾灶台。

“嗯,挺好的。”

“吃了啥了?”

“番薯,多了一个挺大的番薯。”胡枫很快地回答了。

“是不错――琴姨家闺女干得怎么样?还适应吧?”

“适应,不是还叫我去看着的嘛 。她倒还干得挺开心的。”

“是嘛。”娘笑笑,不再问别的。

胡枫起身信步踱到屋外,他在河岸边坐下了。往常只要一闲下来,他的脑子里就会浮想联翩出各种出海可能会碰到的情况和景致,不过现在他已精疲力尽到无从想这些了。今晚夜空清朗,月亮有如“白玉盘”;月光和在水里,河面上浮漾着明晃晃的银光。胡枫凝望着潋滟的水波,素白的一片里,渐渐地浮现出陈陵陵的面容来。

“我可以的,不要小看了我。”她说着,娇俏地抬起她脸上的两个醉人的笑靥。

胡枫暗自笑了一下,尽管他也觉得莫名其妙。他突然感受到裤袋鼓鼓的所带来的硌应感,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便伸手去摸,取出一块绣着绿叶红花的粉色帕子,里面裹着陈陵陵中午吃番薯时细细剥下的皮。陈陵陵果然如个孩子般要人照顾,胡枫都替她给收拾整洁了。她把手伸过来时,粉扑扑的皮肉看上去该是滑腻腻的,手指甲还带着晶莹的光泽。

胡枫无聊赖似的想着,凄凉而自我欣慰的。他用手指将帕子里的渣滓搓捻成一团,放到嘴里咀嚼了起来,以填补这一天血肉上的绝对枯竭――呃?竟还是甜津津的!他微仰着头,剩了红热的眼眶对着冷静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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