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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安身之处

林峰在A城住了十年,也就是他在那里有个安身之处,有三间租自A城女房东的像样房间,自从他辞职后,他经常保留着这套住房,而自己在A城难得住上半年。

他早就辞职,也就在刚工作不久。放眼四周,他得出一个奇特的结论,即职务本身并非目的,而只是随便把一大堆人安置到某处的一种手段,倘若没有职务,他们便没必要降临人间。倘若没这么些人,那也不需要那么些职务让他们去承担。

他的监护人,也就是他的表叔,决定让他先进军界,然后当文官,这首先是为了摆脱在这一点上因疏忽大意而引起的各种责任和责难,其次也是因为大家都纷纷将年轻人送到A城,免得在家里闲着,“顽皮淘气,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惹是生非”等,这样一些消极目的。

在A城既有修正和约束,也有监督和工作;在A城可以谋到检察官的职位,日后渐渐地还能当上城长——这是明确的目标。

后来,在A城住了一阵,林峰自己断定,在此生活的全是成年人,而在A城其他地方生活的,全是些贵族少爷。

但林峰已经年过三十,而他还什么都没有播种,既没有收获,也没有按内地来的C城人的那条仕途走。

他不是医生,不是官吏,没有通过钻营和关系,为自己打通过任何路子,仿佛有意要与一切相违,以一个贵族少爷的身份独自留在A城。他在警察分局登记的,是退职十级文官。

会相面术的人根据面部,难以判定他的本性、喜好和性格,因为这张脸变化无常,难以捉摸。

有时,他显得讨人欢喜,双眸放光,观察者刚断定他性格直爽开朗,有感染力,甚至坦率健谈,可一两个小时后再看他时,简直让人大吃一惊,他脸色苍白,内心似乎有某种无法摆脱的痛苦,好像生来就没有笑过。

此刻他显得不好看:脸上的线条极不协调,前额和脸颊上失去充满生气的红晕,替代的是病怏怏的色彩。

但是,倘若平和的生命气息重又轻轻将他吹拂,或是干脆“使他幸福的心情大增”,他的脸上便映出蕴积的全部意志力、内心的和谐与自制力,有时,则是某种沉思中的自如和与这张脸极为相称的某种沉入幻想的表情,它不知是隐含在这乌黑的眸子里,还是流露在嘴唇轻微的颤悠中。

他的精神面貌更难以捉摸。每每有这样的时刻,他“以他的神情欺骗了所有人”,以令人神魂颠倒的随和赢得对方的好感,恰巧在这一时刻偶然遇见他的人们,便会说,再没有比他更善良、更讨人喜欢的人了。

另一些人在倒霉的时刻偶尔遇见他,这时他脸上黄斑突起,双唇因神经性颤抖变得歪斜,对别人的宽慰和同情他报以呆板冰冷的目光和粗鲁尖刻的言辞。那些人怀着悲伤和怨怼离他而去,有时是永远。

这都是些什么时刻,什么日子——无论是他本人和他人全不得而知。

“一个凶狠、冷漠、自私自利的家伙和傲慢的人!”在不幸时刻遇见他的人们说。

“哪能呢,他是个极可爱的人:昨天他令我们大伙着了迷,全因他而欣喜若狂!”另一些人说。

“演员!”有些人强调道。

“虚伪之徒!”另有些人反驳道,“当他想获得什么的时候,那言语和眼神不知从哪儿租来的,脸部如演戏似的!”

“得了吧!这颗心最诚实,气度高贵,不过易冲动,充满热情,爱生气!”有两三个友好的声音替他辩护。

于是即使他的亲密熟人,对他也形成不了一个确定的概念,更别说形象了。

幼年时,在祖母家受教养时,上学前和上学时,他身上就表现出那些谜一般的特征,那种习惯和志向的不稳定性及不确定性。

当监护人将他送进学校,人们让他坐在长凳上的时候,作为一个新人,在教室里的头一件事好像便该是认真听课,听老师问什么,听同学们回答什么。可是,他却首先盯着老师:他什么样,怎么说话,怎么嗅鼻烟,他的眉毛和络腮胡长什么样,接着开始研究在他肚子上晃动着的光玉髓小印章,然后发现他右手大拇指在中间分成两半,像是两只核桃。

后来,他仔细观察每个同学,发现所有特点:一个同学的脑门和太阳穴往脑袋里凹陷,另一个肥大的脸庞朝前突出;那边有两人,脑门上一个靠右,一个靠左,都长着一绺竖立的头发,等等;他挨个打量着,捉摸着每个人的神态。

一个自信地望着老师,用目光请求向自己提问,急得又挠膝盖又挠头。另一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犹豫不决,缺乏信心。第三个固执地往下看,怕得要命,只想别问到他。有的在抠鼻子,什么也没听。那位该是个可怕的大力士,而这位黑不溜秋的是个骗子。他连写有习题的黑板,甚至粉笔和擦黑板的抹布都注意到了。顺便他也想到了自己,他怎么坐,他的脸该是什么样,别人看他时会怎么想,他会使同学们觉得是什么样子。

“我现在正在讲什么?”突然间老师问他,发现他心不在焉地把目光投向整个教室。

林峰把他讲课的内容逐字逐句对他说了一遍,使老师十分惊讶。

“也就是说这是什么意思呢?”老师继续问。

林峰不知道:他同样机械地听着,看着,用耳朵捕捉的只是老师的话。

老师又讲解了一遍。林峰又听着,留意他的话是怎么响起的:有的话老师说得短促迅速,低沉有力,像是扯断什么似的;有的话他拖长声,如吟唱似的,突然又将十个词像爆豆子般说出来。

“喏?”老师问。

林峰脸红了,甚至给吓得满脸是汗,但不知怎么回事,没吱声。

这是位数学老师。他到黑板前,写上习题,开始讲解。

林峰只瞥见他如何急促有力地写下一串数字,然后如何朝他走来,先是老师戴光玉髓印章的大肚子,接着是他那鼓鼓的胸部,胸衣上撒满了烟丝。没有什么能躲避林峰的目光,只有解题方法放过去了。

分数他好歹过了,代数四则也通过了,但等学到方程式,林峰因脑力紧张而感到疲惫厌倦,再也学不下去,对为何和如何求平方根,已经完全不感兴趣。

教师经常为他费尽心思,但几乎每次都叹息道:

“坐到自己座位上去吧,你这个没头脑的小伙子!”

但是,遇上老师心情好的时候,他以游戏的形式,不是以书本上而是以自己想出的一些习题,说出来,不用跑到黑板跟前,不用石笔,不用规则,不用脚踹——这时,林峰靠自己头脑里一闪而过的猜测,便得到了结果,比所有人都快。

在他头脑里有一个自己的数字王城:它们像士兵一样按自己的方式排列在那里。他替它们想出某些自己的符号和特征,它们据此排列,组合,乘除;它们的所有形状有时呈现为熟人,有时类似于各种物体。

“哼,你还不是个没头脑的小伙子!”老师高声道,“不会用规定的、因而简便的方法解题,却毫无规则、不假思索地随口而说。你臆想出来的规则比我们还笨!”

然而,林峰学会写作却很快,他嗜好读历史、史诗、长篇小说、寓言,哪儿能搞到书,他就到处去借,但要写实的,抽象议论的他不喜欢,总的来说,他喜欢能把他从幻想世界吸引到现实世界的书。

上地理课,如同在课堂上进行的那样,按照顺序,按照书本,讲气候,讲民族,他便无论如何什么也说不上来,尤其是当教师提问道:

“喂,把欧洲的全部山脉复述一遍!”或是:“说出地中海的所有港口。”

然后在课外,他便会开始讲述某个城家,或是海洋、城市——他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书中可没有,老师也没讲过,而他绘声绘色描述景色,仿佛那里他都亲眼见过。

“你啊,全是瞎扯!”有时疑心重重的听众说,“这,可没说过!”

有一天校长暗中听到,他正在讲野人如何捕人吃人,他们的森林和住处都什么样,用什么样武器,他们如何待在树上捕猎野兽,甚至开始模仿他们扯着嗓子说话。

“倒是个扯废话的行家,”校长对他说,“可一到考试你却说不出江河系统!瞧我用鞭子抽你,等着吧!从不想认真学点什么,没正经事的坏孩子!”并猛然揪一把他的耳朵。

林峰看着校长如何站定,如何说话,他的一对眼睛多么凶恶冷酷,分析着校长揪他耳朵时为何他全身冰冷,想象着他们将怎样鞭打他,扑上来抱住他,同他告别,好像跟一个判处死刑的人诀别。接着,人们将如何扒去他的衣服,他将打寒战,先是心脏,后是四肢,他怎样无法自己躺下,而守卫李凯如何将他轻轻放下……

他在想象中听到了自己的尖叫,见到了晃动着的双腿,便战栗了一下……

他神经崩溃:不再吃东西,睡眠不好。他感到因威吓而受到了凌辱,如果这威吓实现,那将毁掉他美好的一切,他的整个一生将是卑微、贫穷和痛苦,他本人也将像个叫花子,被人抛弃,受人鄙视。

这时,仿佛存心似的,老师讲起了被众人遗弃在粪堆里受尽苦难的经历……

林峰痛哭流涕,大家都叫他“爱哭的家伙”。他垂头丧气,一连三天看上去像个阴郁的人,竟然无法认出:这是他吗?他什么也不对同学们说,不管他们如何纠缠不休。

这样一直挨到星期日。到了周末,林峰回到家,在书架上找到一本书,便忘了所受的威胁,人不离沙发,急忙吃完中饭,又躺下看书直至天黑。星期一,他一清早便把书带进了学校,偷偷地、急忙而又贪婪地把书读完,读完后,两个星期他把读到的内容讲给这个和那个同学听。

他做了许多紧张的梦,梦见一些遥远的城度,梦见身披铠甲的奇异的人们,以及巴勒斯坦多石的荒漠在他面前显示出自己干燥可怖的美:这些沙土和酷热,这些善于过如此严峻、艰苦生活和那么容易死去的人们!

他全身颤抖,想到荒漠的乱石上坐坐,想去砍杀那些萨拉泰人,想受干渴的折磨毫无必要地死去,只是为让人知道,他是会去死的。他彻夜不眠,读阿尔米达如何令骑士们和里纳尔德迷恋的故事。

“她长什么样?”他思忖,时而觉得她像瓦尔瓦拉大婶,走路像玩具猫似的晃脑袋,眯缝眼;时而又觉得像校长老婆,目光锐利,双手白嫩;时而又像警察局长的女儿,一个穿钩花女衬裤、模样儿俊俏、蹦蹦跳跳的十三岁小姑娘。

他蜷成一团,贪婪地看书,几乎不喘一口气,内心却激动得痛苦不堪,当勇敢的里纳尔德,他还会突然间发狂似的将书扔掉,张皇失措地跑出去。

有时,想象力会突然出乎意料地把他带到另一个城度在一起:那里有另一种生活,另一番景象,更雄伟,虽说也更严酷,更离奇。

这一切,不同于他身边的日常生活,引起他极大的兴趣,将他带入一个神奇的境界,他从那里如醒酒那样醒过来。

此后,他久久脸色苍白,闷闷不乐,直至异域的生活和异域的欢愉重又活水般喷洒在他身上。

表叔让他看历史,但这一切对他而言,已经如同喝了酒后喝白开水,淡而无味了。

他急切去读骆驼祥子,只是为了继续离开当今的生活,但那位作家令他觉得枯燥无味。

在同学们之间,他显得很古怪:他们同样不知道如何了解他。他的好恶变化无常,使得他既无长久的朋友,也无长久的敌人。

这个星期,他缠住一人不放,到处找他,与他待在一起,看书,给他讲故事,说悄悄话。然后不知为何便会将他抛弃,盯上另一个人,盯着盯着,又会把他忘掉。

某个同学不合时宜地对他说了什么,惹恼了他,他便会紧绷着脸,大发脾气,用各种形式和持续不断的敌意发泄恶感,哪怕怨恨本身已变得淡漠,起因也被淡忘;但全班,最主要是他本人所关注的敌对者,他也要将敌视持续很长时间。

后来他发现自己身上的温顺和宽宏大量可以显示一番,为此感到莫大高兴,以至混身震颤了一下;于是安排了一场和解,举止庄重又气度高雅,使大伙着了迷,当然最着迷的还是他本人。

他好像旁观着这一切,望着自己和他人,望着眼前的这场面,心满意足。

当一切结束,当喧闹、狂乱、叽叽喳喳离他而去时,他蓦地清醒过来,以惊异的目光扫视周遭,用内心的声音询问自己:这是为什么?他耸耸肩,自己都不知为什么。

有时则相反,他会因一些小事而欣喜:某个同学家境富裕,像文选和常谈中提到的品德高尚的孩子们那样,将自己的白面包给了穷人,或是将别人干的坏事揽到自己身上,或是他觉得那个同学眉头紧皱,是在作深刻的思考,他便会突然对他产生同情心,含着眼泪介绍他,探寻他身上某种隐秘的、不平凡的东西,对他尊敬有加;于是,其他人也感染上了这莫名其妙的恭敬。

可是过了一星期,同学们在一个美好的早晨起床,来到林峰跟前,兴高采烈地谈起了这只凤凰,可他却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找这么个废物,还那么客气!滚一边去,卑鄙的家伙!”他说。

大伙张开大嘴,他为自己的狂热感到难为情。落到“奇事”上的光线已然暗淡,色彩消失,样式老套,他便放弃,改而用贪婪的目光寻找别的现象,别的感觉,别的景象;倘若没有,他便无聊苦闷,肝火旺盛,没有耐心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校门外的实际生活很少能将他吸引进自己的洪流中,无论是它令人心旷神怡的方面,还是它那艰苦严酷的工作。倘若监护人叫他去看看人们如何打黑麦,或是工厂里如何搓呢绒,如何漂白麻布,他便躲开,爬上望楼去眺望森林,或是去河边,进灌木丛,钻密林,去观察昆虫们如何忙活,敏锐地注视鸟儿往哪飞,什么模样,待在哪儿,如何理喙;如若逮住一只刺猬,便同它玩闹;同男孩子们一起钓一整天鱼,或是听住在村外土窑里的疯老头子讲“普加乔夫”——贪婪地谛听有关残酷的苦难、死刑的详情细节——并直勾勾地盯着他那没有牙齿的嘴巴和失去光泽的双目那深陷的眼窝。

他会怀着病态的好奇心,一连数小时留意嘟哝含糊的话语。在家里,他读各种乱七八糟的闲书。并用丰富的想象进行详细打听,透过迷雾问出个清楚结论。

倘若什么书也没有,他就会整天躺着,一动不动,好像做苦工似的:幻想带着他飞驰到比奥西安、塔索,甚至库克更远的地方——或是某种回应的感觉、瞬间的印象,似热病发作,令他浑身直打哆嗦,于是他站起身,疲惫不堪,脸色苍白,久久不能恢复正常状态。

“懒人,懒鬼!”他周围的人说。

他害怕这样的评判,偷偷哭泣,有时又绝望地想,因为什么他是懒人和懒鬼?“我究竟是什么?我将是个什么东西?”他心里思忖着,并听到严厉的话语:“学习吧,像那样学习吧——他们可全是优等生!”

他们无论数学还是历史,都同样学得好,作文,绘图,图画,外语,样样都好,没什么可说的——全是幸运儿!他们受到大伙的尊敬,他们神气十足,睡觉安稳,向来如此。

而他今天脸色苍白,沉默寡言,闷闷不乐,像个死人——可一到明天又唱又跳,天知道为什么。

更为使他害怕和痛苦的,是看门人李凯令人难受的同情,但他的朴实又令林峰感动。有一回,他一连两课书没熟读,第二天一早倘若背不出,他就该留下不准吃午饭,可大伙全睡了,他已经没有时间再背书。

李凯悄悄起床,点燃蜡烛,把课本从教室里取来交给林峰。

“学吧,老爷,”他说,“趁他们睡了。谁也看不见,而明天你将知道得比他们更好:其实,他们算老几,欺负你这个孤儿!”

林峰的眼泪唰地流下来,一是因为受欺负,二是因为李凯的善良。他瞥一眼优等生们,他们正鼾声大作,出于自傲,他没有去背熟功课。

可是,倘若他的自尊心受伤害,触动神经,那时他像照相似的瞥一眼书本,便能记住一行行数字,猜中习题——突然似焰火那般光华熠熠,令全班,有时是老师大吃一惊。

“装的!”同学们心想。“这个懒家伙还真有两下子!”老师思忖。

他感觉到并且明白,他既非懒鬼,亦非懒人,而是另一种东西,但这只有他一人感觉到和明白,再无别人——不过他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这谁也没有向他解释清楚过,也没有人向他说明是否需要学数学或者别的什么。

在机关里,无足轻重的人这一称号更是牢牢固定在他身上。上司没有从他那里取得过一份呈文,他亦从未看完过一份公文,然而他却给他待着的那个办公室带来欢笑和趣闻。他身边总是围着一群人。

但是,有关工作的想法,只要不通过报告形式,如同俄语通过语法那样,而是在嘻嘻哈哈和无所事事中说出来的,不知为何他十分清晰,只要别把工作落在纸上。

他观点的新奇常使官员们为难。科长听完他的想法,便冷笑着把交给他的某件公文从他手里夺回来,交给另一个人。

“劳驾,请您来写这份法令,”科长说,“眼下林峰正在画自己的草稿呢!”

科长说得没错:林峰办公就像画画,或者说工作就这样在他头脑里画成。

他的想象力突然冒出火花,于是他通过闪烁的悟性,抓住真理的影子和顶端,想象出剩余部分,而且已不靠长期的经验和劳动,便取得牢靠的胜利。

他已经疲惫,他继续往前,双眸和想象力在寻找别的东西,他展开想象的翅膀飞行,飞过芸芸众生靠双腿勇敢顽强地走过渡过的高山深谷和海洋。

他并不掌握知识,却仿佛在自己的想象中发现了知识,仿佛在镜中,现成的,感觉到了它,并满足于此;去了解它,他感到枯燥,于是他抛弃令他厌烦的东西,在四周寻找新的、鲜活的、惊人的事物,让一切在它那里闪耀、搏动、显现,用生活影响生存。

他四周,没有人将他这种求知欲的热切激情引向明确的轨道。

照看他的,在此地只有监护人,在彼地只有祖母,他们首先是让教师们在约定的时间里来给他上课,或是让他别耽误学校的课,其次则是他身体健康,吃得下,睡得香,穿着整洁,为人正派,应该是个有教养的孩子,“别同各种坏人来往”。

至于他在那里读什么,看些什么书,他们并不过问,祖母还把父亲老房子藏书室的钥匙交给他,他在那里闭门不出,轮流看书,时而斯宾诺莎,时而长篇小说。

他学艺术比科学学得好。的确,在艺术上他也是兴之所来:老师一连两星期让全班画眼珠,他忍受不了,给眼珠添上了鼻子,甚至开始涂上胡子,老师正巧遇见,先是揪他头发,接着细瞧后说:

“你在哪儿学过?”

“哪儿也没有。”他答。

“不错,老弟,只是你瞧,这就叫乱套:脑门和鼻子挺好,可耳朵长哪儿去了,还有头发简直成了粗纤维。”

但林峰扬扬得意道:“说得好,老兄:脑门和鼻子挺好!”对他来说这便是一顶桂冠。

他独自在院子里高傲地溜达,意识到他比谁都棒,直到第二天在“重要课程”上当众丢脸。

不过他对绘画倒是入了迷,画“眼珠”一个月后,他临摹了卷发男孩。

他秘藏心中的梦想是临摹挂在教师住所里的那幅女人头像。她稍稍向肩部低着头,慵怠而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

“请让我临摹一下这幅画吧!”他用少女般胆怯而柔和的嗓音请求教师,上嘴唇神经质地颤动着。

“要是你把玻璃打碎了呢?”老师说,但还是把头像给了他。

林峰十分幸福。每当他来到老师家,一见到头像心儿便发紧。如今她在他手中,他要把她画下来。

这一星期没有一个严肃认真的老师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他坐在自己的角落里,画啊,擦啊,描啊,再擦,或是默默沉思;瞳孔中碧蓝笼罩,双眸中仿佛蒙上一层薄雾,唯有双唇稍稍能觉察到颤动,上面泛出玫瑰色的湿润。

夜间,他便把画带回共同寝室,有一次他细细端详着这对温柔的明眸,注视着她那脖颈微倾的线条,他战栗一下,胸中一紧,感到憋气,使他于神思恍惚中,紧闭双目,情不自禁又稍显持重地哼哼起来,双手抱住画作紧靠于一处,再也喘不上气来。玻璃发出脆折声,哐当一声摔在了地板上……

画好这幅肖像,他已经得意忘形,不知天高地厚。他的画同高年级学生的图画一起在公开考试上陈列出来,老师则稍作修改,只是在某些不足之处加了些浓彩的粗细条,在头发上添了三四道如铁栅栏那样的黑线,又在每个眼睛上点上一点——于是那双眸子顿时看上去像活的一样。

“他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能如此生动、果敢、牢靠地获得成功?”林峰想,敏锐地望着那些线条和点,尤其是令双眸充满活力的那两个点。后来他画了许多线和点,始终想掌握老师那么有力、那么坚定地画上去的这些线和点所显示出的生命、热情和力量。有时他仿佛抓住了这秘密,却又让它在他手中滑脱。

可是将眼珠、鼻子,以及前额、耳朵和手的轮廓画上百遍,他又觉得枯燥得要死。

他漫不经心地画着眼珠,但关心的只是如何在它们上面重现老师的点,如何使它们看上去活灵活现。他没有成功,他便扔下一切,灰心地把臂肘支在桌上,把脑袋支在胳膊肘上,骑上自己心爱的幻想之马,或是让马儿骑上他,在广阔的空间,在自己的世界和形象之际驰骋。

他高傲地走动溜达,陶醉于浮浅的成就之中,“天才,天才!”这声音在他耳畔回荡。但很快大伙儿知道他如何作画,便不再发出赞叹声,可他已经习惯于赞许。

在乡下,他又迷上了绘画,给女仆们、马车夫,后来给村里的农夫们画像。

他给疯疯癫癫的费克卢什卡在土窑里画了一张像,光线恰当地照亮脸庞和散乱的头发,躯体则隐在黑暗中,因为他没有足够的耐心和能力把双手、双腿和身子画完。怎么能整个上午呆坐着呢,当太阳那么兴高采烈和慷慨地将阳光流泻在草地和小河的时候……

瞧,好像有人从邻居家冲出来,也许将跳起舞来……

过了三天那幅画变得平淡无奇,想象中充溢着的已是另一幅画。想画幅轮舞,马上又想画醉酒的老汉和疾驰的三套马车。又有两天沉醉于画中:它在他头脑里好像栩栩如生。他要画农夫和农妇,三套马车他不会画——教室里马儿可不让进。

过一星期,这幅画又被忘得一干二净,又重新用别的代替……

他喜爱音乐到了迷醉的地步。在学校里,受优等生们鄙视的愚钝的男孩,是林峰经常与之交往的对象。

大伙常常揪何至的耳朵:“滚,到一边去,傻瓜,笨蛋!”他听到的只有这些话。唯独林峰令人感动地对待他,因为何至对什么都不上心,无精打采,呆板,甚至在人人喜爱的俄语教员那里,他都没有学会任何一课书——每天吃完中饭,他便拿上自己的手提琴,把下颚放在它上面,拉动琴弓,把学校、同学、不愉快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他的双目对自己眼前的东西都视而不见,而是望着别处,望着远方,在那里他仿佛看到了什么特别的神秘的东西。他的目光变得怪异,严肃,有时仿佛在哭泣。

林峰坐在他的对面,惊讶地盯着何至的脸庞,注视着他如何拿起小提琴,此刻他的目光还显得呆板无神,接着他慢腾腾拿起琴弓,给它擦上松香,然后用手指触动琴弦,拧拧弦轴,又拨拨琴弦,这才拉动弓——依然一副无精打采的神情。但瞧,一开始演奏,他便苏醒过来,不知往哪儿飞去。

没有了何至,出现了另一个人。他的瞳孔扩大,眼睛不再眨巴,一切变得晶莹剔透,明亮深邃,显得自豪而聪颖,胸部呼吸缓慢而深沉。脸上掠过怡然自得和幸福,皮肤变得细嫩,明眸碧蓝,目光炯炯:他变得十分卓越。

林峰开始想象望见何至所观望的地方,想象见到他所见到的东西。周遭谁也不在:既无同学,也无长凳和书柜。一切仿佛为雾霭所遮蔽。

几个音符奏响后,展现出一个深邈的空间,那里出现个运动着的世界,波涛,舟楫,人儿,森林,白云——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漂浮,从他身旁疾驰而过,进入广袤的空域。而他觉得,自己好像越长越高,喘不上气来,犹如有人在呵他痒痒,或是他沉浸在……

琴声悠悠,梦亦悠悠。

蓦地,敲击声、叫喊声和某种冲撞声将他唤醒,亦把何至唤醒。没有了琴声,梦幻世界消失,他苏醒过来:四周是同学、长凳和课桌——何至放好小提琴,不知是谁已经揪住他的耳朵。林峰愤怒至极,扑上去揍那个闹事者,然后他陷入沉思,久久徘徊。

全部神经都在为他唱赞歌,生命在他身上犹如大海喧腾,思想和情感如波涛翻滚,撞击着奔腾而去,往四周抛洒着浪花与泡沫。

在这些音响中,他听到了某种熟悉的声音;往事的回想在他跟前飞逝,仿佛那是个女人的身影,她曾搂着他坐在自己膝上。

他在记忆中翻寻,好不容易依稀记起曾经抱过他的是母亲,他用脸颊紧偎在她胸前,注视着她的手指如何依次弹奏着琴键,传出如诉如怨或欢快活泼的音响,谛听着心脏如何在她胸中跳动。

女人的身影在记忆中复苏,变得越发清晰,恰如此刻她正从坟茔中站起,活生生出现了。

他记得,音乐过后,她如何全身颤抖着,把那份喜悦凝聚在对他的热烈亲吻中。记得她如何给他讲述一幅幅图画:这个手执里拉琴的老人是谁,高傲的沙皇哑然无语地听着,生怕惊动他。这个被押上断头台的女人是谁。

随后,他记起,她如何带他上小河,如何几小时坐着眺望远方,或指给他看一座被阳光照耀的山峰,一片昏暗的绿荫和航行的船只。

他看到,她如何一动不动地极目远眺,那时她那双明眸是多么清澈、深情、美丽……“如何至的那样。”他想。

可见,她亦曾在这一片绿荫中,在滔滔江水中,在蓝天白云中,看见了何至在拉小提琴时所见到的一切……那些山峰、大海和云彩……“我亦见到了它们!……”

林峰正出门打算去钓鱼,琴声响起,那是那个女人、邻居家的家庭女教师在弹钢琴,于是他在原地呆住了,躲在女教师的椅子背后,大张着嘴。

他不在了,不知在哪里消失,不知是谁又将他带到了空中,他又猛长,全身充满力量,能举起并托住石拱。

琴声撞击他的胸部,隐隐作痛,钻入脑子——他的头发、双眼已然湿润……

蓦地,琴声停息,他清醒过来,感到难为情,便跑了。

他开始学音乐,先跟何至学小提琴——瞧,已经来来回回拉了一个星期:a, c,g,何至把着他的手教,可弓子老擦着他耳朵,忽而弓子一下触动两根琴弦,忽而手臂软得直哆嗦——真不行!何至拉的时候,手动得多顺溜!

过了两个星期,他还是忘了,忽而这只手指,忽而那只手指,尽出错。同学们破口大骂。

“去你们的吧!”一个优等生说,“在这里得干点正经事,可他们吱吱嘎嘎,哪是拉什么小提琴!”

林峰扔下小提琴,开始求监护人让他学钢琴。

“钢琴容易学,学得快。”他心想。

监护人给他雇了个A城人,可是决定同他严肃谈一谈。

“听着,林峰,”他说,“我早就想问你,你准备让自己干什么?”

林峰不懂他的问话,默不作声。

“你都十六岁了,”监护人继续道,“该考虑事业的时候了,可据我看,你至今还没想过,你上大学和工作选哪个部门。进军界很难:你的产业不大,而按自己的姓氏你该在军队里服役 ”

林峰沉默不语,望着窗外,看公鸡搏斗,猪在厩肥里乱刨,猫儿偷偷走近鸽子。

“我在与你谈事业,可你在往哪儿瞧!你打算干什么?”

“表叔,我打算当画家。”

“什么?”

“我想成为一个艺术家。”林峰确认道。

“鬼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谁会让你去当?你知道什么是艺术家吗?”他问。

林峰不吱声。

“艺术家——就是这样一种人,他或是向你借钱,或是胡说八道,让你一礼拜迷迷糊糊……当艺术家!……这可是,”他继续道,“意味着一种放荡的流浪生活,一贫如洗,破衣烂靴,富有的只是幻想!艺术家就像天上的鸟儿在顶间阁楼栖息。我在A城见过他们:这是一帮纵酒寻乐的人,穿着奇装异服,每晚聚在一起,在沙发上一躺,抽着烟斗,胡说八道,念念诗歌,大喝伏特加,然后宣称他们是艺术家。他们披头散发,衣冠不整……”

“表叔,我听说,如今艺术家很受尊敬。您可能回忆起旧时代了吧。学院里可出了许多名人……”

“我并不太老,也见过世面,”表叔反驳道,“你听过钟鸣,却不知道钟在哪个钟楼上。名人!艺术家是名人,那医生也是。可是你去问问,他们是何时成为名人的啊?何时他们能担任公职并轮上个三等文官!待到他建起一座大教堂,或是在广场上竖了个纪念碑——人家才赏赐他呢!开始他们是因为穷,为了一片面包——你去打听打听:他们大部分是获释的自由奴隶、小市民,或是外城人,甚至犹太人。他们是不得已才被驱赶着当艺术家的,他们是逼着进演艺圈的。可你,是林峰!你有土地和现成的面包。当然,为了交际为何不可以有一些招人喜欢的才能:弹钢琴,在纪念册上画点儿什么,唱抒情歌曲……所以我给你雇了个A城人。但拿画家当职业——简直是胡闹!你何时听说过哪个公爵、伯爵画画儿,或是老贵族塑泥人的……没有!这是因为什么?”

“那鲁本斯呢?”林峰突然打断他,“他曾是廷臣,公使……”

“你扯哪儿去啦:这是两百年前的事!”监护人说,“而且是在那边,在A城人那里……可你得上大学,进法律系,然后到A城供职,学会办案,谋个检察官的职位,亲戚们再帮你当上个宫廷少年侍从。如果不出意外,那么依你的门第和亲戚关系,三十岁你将成为城长。瞧,这才是你的功名!但糟糕的是,我看不出你头脑里有什么正经东西:你只知道同小孩子们去钓鱼,画泥坑、小酒馆旁喝醉酒的农夫……你去田野和森林,哪怕有这么一次问问农夫那些谷物何时播种,干吗卖掉?……一次也没有!看样子你当个主人都不成!”

表叔叹口气,林峰有些垂头丧气:表叔的教训只对他的神经起了点作用,让他心中郁闷。

A城教师同何至一样,首先将他的手掰得变了形,然后开始一面注视着在琴键上的每一次敲击,一面用脚踏着拍子,低声唱着:啊啊——呜呜——噢噢。

只是觉得对监护人太过意不去,林峰才没有抛弃这种折磨,并得以在几个月内把这第一步马马虎虎对付过去。但他还是一直使性子:弹琴不用老师要求的那根手指,而是哪根灵巧用哪根,他不想弹音阶练习,却用耳朵捕捉印在他脑子里的旋律,当他得以捕捉到曾在别人那里听到过,并令他惊倒的那种表达力和力度时,他便觉得十分幸福,就如同最初,美术老师的那些线条和点令他惊奇不已那样。

他没有同乐谱友好相处,老师带来的落满尘土、颜色发黄的音乐技法的乐谱集,他没有一本接一本地顺序练习。但他经常边听自己弹奏,边沉思默想,感到脊背一阵寒战。

他已在远处见到座无虚席的大厅,他的演奏使密密麻麻的听众和行家们心灵受到震撼。女士们听他演奏,脸颊火烫,他亦因成功而羞得满脸发烧……

他悄然擦去顺脸颊流下的泪珠,因自己的幻想而全身发热,茫然发呆。

当他终于勉勉强强掌握了第一步,手指弹奏已稍显自如,它们似乎是在给这个大厅、这些女士们演奏,心情无比激动——但稍有难度的技法他还不会弹。

很快他就超过了县里那些天真美丽的小姐,他那演奏的胆量和力度令她们吃惊,手指在琴键上来回移动,灵活自如。她们还在埋头于那些早已过时的回旋曲和四手联弹的奏鸣曲,而他跳过技法和奏鸣曲,先弹卡德里尔舞曲和进行曲,随后弹歌剧,课程进行按照自己的大纲,由他根据想象和听来的乐曲口述而定。

听过交响乐,他背熟那些吸引他的乐曲,将这些旋律重新弹奏,令小姐们惊讶得如痴如醉;他是最棒的,优于所有人;A城人说他的能力提高得很快,令人惊异,但懒惰更令人吃惊。

但这并非灾难:懒惰和漫不经心某种程度上对演员们更相宜。有谁还对他说过,天才不需太用功,下苦功的只是那些庸才,为的是勉强获得可怜地近似于大自然那巨大而所向披靡的恩赐——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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