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城,西南地区一座不起眼的小城,一座弹丸般的县级市,州府所在之地。
当社会进步到连上街买菜都只需要仅带一部手机,在满大街尽是流量占据主流的时候,在这个以苗侗两个少数民族为主聚集的边陲小城里,脑子里只要闪一下,凯城地图可以完全浮现脑海。
凯城,就是那么小!
早上八点,正值上班高峰期,苗城花园小区门口二平方米宽的保安岗亭中,震天响的鼾声此起彼伏,貌似要将小小的岗亭掀翻一样,鼾声顺着开启的隔窗传出好远,小区外围路过的业主都不约而同往这边凑。
什么情况?这是猪啊还是人啊!
好几辆私家车被还没有抬起来的起落杆挡住排起了队,进出的行人一挨近岗亭立马捂住口鼻赶紧走开,一股酒臭充斥着岗亭周围二十米的范围。
岗亭里一片狼藉,二宝蜷缩成一坨,死猪一样睡躺在的冰凉的水泥地板上,鼾声大作!桌子上的台式电扇左右来回摆头,吹得狭小的空间呼呼的;一张靠椅倒在身边,二宝嘴边地板上好大一摊呕吐物,几只苍蝇正绕着旋来旋去。
昨晚在永乐路跟几个酒友吃宵夜到凌晨四点多。
永乐路是凯城烧烤宵夜的不夜街,每逢炎炎夏日的夜晚,家人朋友少男少女三三两两地围坐一桌,享受着延伸近五百米路边摊上那各种特色烧烤、杨梅汤、绿豆粥,很是热闹。
到后半夜本来实在喝不了了,但中途退局可不是凯城人的风格,最后硬是将半斤泡酒、半件啤酒灌肚里,塞得满满囔囔。
杂酒混着烧烤的下场,自然就是肚子里翻江倒海,使得某个漆黑角落里多了好大一摊完全还没消化的烤鱼烤串等七零八碎,便宜了深夜瞎窜的流浪狗。
逼近天亮,泡酒的酒劲上来了,二宝才依依不舍跟酒友告别,用不断翻转的眼睛大眼瞪小眼互相迷糊着狂言:“兄弟,改天继续!”。
之后双腿拧成麻花一样,摇摇欲坠地晃回距离永乐路五分钟路程的苗城花园岗亭!
路上除了远处已经开始早班正在进行街道清扫的清洁工,早已经没有行人。
深夜当班的同事段哥是个四十出头的热心肠的中年人,为人随和,寡言少语,不像二宝那样吊儿郎当。
看着醉醺醺的二宝走近岗亭,段哥迎出来伸手准备把他扶稳,凑近的时候十分嫌弃地把脸扭向一边。
“你个狗日滴!硬是喝得哦,你也醉得太老火了嘛!不喝酒过不到日子嗦!白天还能当班没嘛?已经替你值了一晚上的班了,要不你回家克,我再坚持到中午?”
其实二宝刚到苗城花园当保安没几天,但却与这段哥关系出奇地好,二宝一张破嘴更是像撩妹一般经常将老实的段哥哄得没脾气,性格迥异的两人却除了喝酒之外十分合得来。
“嘿嘿,放心!放心嘛....段哥。你回克...休...休息,白天交...交...交给老弟我了!”
二宝打着酒嗝,有点语无伦次,身体摇晃咧着嘴看着段哥傻笑。
好不容易被扶起在岗亭里的靠椅上坐稳,二宝头往后仰翻,脖子被十几斤重的脑袋扯得垂下来。
段哥脱下保安制服,盖在二宝身上,别凉到起了!看看时间,已经凌晨5点了。
对着快迷糊入睡的二宝,用手背拍打他的脸颊:“二宝醒哈,天快亮啰,你记到哈,今天礼拜一,早上出入的车辆和人可能有点多,别忘记把起落杆抬上去哦。”
段哥对待工作还是相当负责的,临走还不忘了给二宝细细交代一番。二宝睁开眼,勉强在靠椅上坐正,定定神,仍旧傻笑着:“哎呀,我嘞亲哥哥,你放心走....走嘛,这儿交给我....我....我啰!”
“确定哈?啊(那)我不管你了哦,回家等哈还送娃娃克(去)学校克(去)。”
“哎呀,走....走嘛,没得好....好大点事情呢。”二宝向段哥摇摇手,一本正经故作没醉的样子。突然想抽烟,从右边裤袋里掏出‘磨砂’烟盒抖了抖,没有任何声响,二宝把烟盒捏瘪,果然空了。
‘磨砂’是凯城乃至贵州的平民烟,劲大、味冲,十三块钱一盒,比较受大众欢迎。
跟众多屌丝男的习惯一样,二宝也喜欢把烟和钥匙打火机放在右边裤袋,手机放左边裤袋,钱包放在后边右裤袋,零钱则后边左裤袋......
“段哥,散....散....散颗烟来抽嘛,我没得烟了。”二宝手举着被捏瘪的烟盒,对着将要骑上电瓶车回家的段哥可劲挥舞。
段哥苦笑,将电瓶车支稳,走回岗亭,从兜了掏出烟盒来,一样的‘磨砂’扔在二宝面前的桌上:“还有半包,都给你了,等哈天亮了记到把起落杆抬高起来哈......”
二宝眼睛都眯了,段哥后面说的话已经听不清了,打着饱嗝,小鸡啄米般一个劲地答道:“晓得啰,晓...晓得啰”。
点上一颗烟,又深又猛地吸一口吐出眼圈,安逸啊!然后满足地向骑上电瓶车离开的段哥的背影挥了挥手道别。
一支烟抽完,烟头丢地板上踩了踩,觉得口干,侧身转向身旁的饮水机。饮水机也打饱嗝似的,桶装水已经空了,按下饮水机的两个水龙头,只见零星地滴下几滴可怜兮兮的水珠。
“我去!”口干舌燥的二宝悻悻地拍打着饮水机心情立马不爽,发着牢骚。
坐回靠椅,又点上一颗烟,不一会鼾声响起,二宝斜靠在靠椅上,耷拉着脑袋睡着了。
“师傅!师傅!师傅!麻烦抬高一哈栏杆嘛,我车子要出去!”
“这个保安咋喝得啷个(那么)醉嘛!”
“哎哟,这个保安真呢是哦,醉成这个样子当哪样保安嘛!”
苗城花园小区大门口热闹得像一锅沸水,起落杆里面已经拦了十几辆车,十几辆车的喇叭声带着怨气滴滴滴响个不停,外面想进来的车在门口看到这景象,都很识相的开走了。
岗亭外围了四五个人,虽然已经捂住口鼻,但是都表情极其夸张,腾出另一只手狠狠敲击着岗亭的玻璃窗,企图用这样的方式将死睡的二宝唤醒。
酒劲正直巅峰期,才睡了两个多钟头,你或许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但是你真的叫不醒一个酒醉死睡的人!
任凭外面如何人声鼎沸,玻璃窗如何被敲击的叮叮咚咚,反正哑的又不是我的嗓子,疼的又不是我的手。
二宝在半睡半醒边缘,听到外面的热闹动静,已经忘了昨晚喝醉了,或许是梦到了产生了错觉。为什么会那么吵呢?但是又不是很确定,万一只是做梦呢!就这么醒了多可惜!
睡梦中,二宝只觉得手机在震动,非常人可比的“东京热”手机铃声也焦躁的响了起来。
二宝习惯性地顺着铃声的方向,眼睛都没睁开就从左边裤袋里将手机一把抓出,立马放在耳边接听起来。
“二宝,你个狗日地!你是咋回事嘛?没在岗亭是不嘛?看哈岗亭这哈像哪样批卵样子,看你没出息的样,搞个保安都做不好,除了混社会其它的搞不来是不?搞不来趁早给老子回家放牛克!......”电话那头电锯般的噪音,气急败坏地痛骂着二宝。
字字珠玑,电话那头一字一句正挑战着二宝的神经,没等那头说完,二宝才反应过来就发飙。
“张顺才,你个憨包,我在不在岗亭你过来看噻!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搞不来这个保安?岗亭像哪样样子你不晓得个人过来看啊!别个业主都没讲哪样你在啊点批啰嗦个铲铲!你是我姨爹又咋个嘛,老子也是有尊严的!我求哈你喽,个人来看哈是个哪样情况,别尽晓得满嘴喷粪!老子回家放牛都比给你做这个保安强!”。
没给电话那头继续吼叫下去的机会就立马挂断了电话,说的话快如闪电,电话那头的张顺才估计都没听明白怎么回事,就连岗亭外催促的那几个人都没反应过来。
这嘴皮子,硬是利索很啊!
刚想放下电话,二宝怔住了,躺在地上看到岗亭窗外围了好几个人。不是梦!二宝的第一反应。虽然酒醉,但混迹酒场多年的二宝还是在一刹那间就分辨出了现实与梦境:外面的牢骚吵闹声是真的,玻璃窗的敲击声是真的,弥散着的酒糟味是真的,此刻的来电更是真的。
此刻终于稍微清醒了些,梦中回到现实。岗亭外的人听到刚才二宝怼电话里的人,知道这个年轻人脾气不怎么好,都不敢想之前那样闹哄哄,都在等二宝的反应。
二宝下意识的用手撑地坐起身来,这时让从岗亭玻璃窗外面往里看的人几天不会有食欲的一幕发生了。
众目睽睽之下,二宝的支撑手一把不偏不倚正抓在了那摊呕吐物上,手掌完全陷入那一对足以让人作呕的泥淖里。
外面的那五六个人异口同声“咦”起来,两个年纪看起来较小的女白领模样的美女更是“唔唔”地一声转身扭开,远离这一突发情况。
鬼打呢!操作失误啊!真实恶心之至啊!二宝尽量强压着自己胃里的东西,不让它们有一丝涌出来的可能,再憋着气,尽量将目光从那一摊呕吐物移开,撑着坐起身然后从地上爬起来。
二宝收了收手掌,五根手掌相互接触时只觉得觉滑溜溜的。他不得不甩了甩手,尽可能将手上沾着的污汁甩回原来的地方。
岗亭窗外剩下的几个人用鄙夷的眼神望着他,安静了下来,大气都不敢喘!
二宝自知理亏,但气势不能丢!硬着头皮,突然打了鸡血一般向着窗外吼道:“哎呀,吵哪样吵!嚷哪样嚷!大清早呢有哪样啰嗦的嘛”。
将岗亭窗外围着的几个人吓了一跳。岗亭内外的双方都不再说话,窗外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默默地指了指还横在门口的起落杆。
二宝这才发现天已经亮了,顿时意识到了哪儿不对头,挠挠头,顾不上擦拭沾满污秽的手掌,赶紧翻出遥控按下起落杆升高键。
起落杆徐徐升起,道路慢慢疏通了,车一辆接着一辆有序进出,小区门口逐渐恢复了正常秩序。
二宝把遥控丢进抽屉,抽出几张纸巾将手掌擦干净。看着逐渐舒缓的车流,将靠椅从地上扶起来,点上一颗烟,气呼呼一屁股坐在靠椅上。
二宝值守的这个保安岗亭,说白了跟摆设差不多,真正有用的或许就是那跟起落杆了。这个岗亭除了对小区外入内停车的车辆进行收费管理外,还真看不出还有其它用处。
小区里有几个很宽的地下停车场,有政府部门占股,设施齐全,刨去小区业主购买的车位,还剩下三分之二的车位用以营业。
自凯城开始启用违停抓拍违规停车以来,市区内大大小小的停车场一下子成了香饽饽,对于像苗城花园地下停车场这种地段又好费用也不算贵的,简直就是车主停车的最佳首选。停车收费生意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而在二宝的姨爹张顺才半个月前疏通某些部门关系,将这个停车场承包经营以后。二宝的老妈就央求自己的亲妹妹,看看能不能让妹夫安排二宝在停车场干点什么。
干点什么?说来轻巧,二宝既不会开车又不会维修,更没耐心去洗车。除了做保安,什么都干不来!
毕竟,绰号“宝二爷”的二宝,早就将自己家的亲戚骂了个遍,以至于亲戚都说跟他做亲戚,简直倒了八辈子霉。
保安就保安吧,总比一天天不务正业,经常出入麻将馆、酒吧等地方,跟一帮狐朋狗友瞎混在一起强。安排保安这么个事情给他做,他那姨夫张顺才也是实在抹不开面子答应罢了,平常总看不上二宝。二十六七了还晃来晃去虚度光阴。你实在找不着什么事干你跟你老爸一样跑的士去啊!
每每听到自己姨爹说出这种话,二宝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你又算老几啊?在这里数落我,之前你不也一样无所事事嘛,还在外面找野女人,差点跟小姨离了婚。若不是这两年时来运转发了点小财,混出个模样来,我都不稀得说你!
二十六七岁的二宝可不是做保安的这块料,用凯城话讲,二宝以前就是凯城老街上的那种烂仔,十几岁年纪就学着古惑仔一样出来混社会,典型的过街老鼠,嘴上叼根烟,头发也染得非红即黄;在学校里也没好好读书,一天天尽知道招惹女同学,向老实的同学收取“保护费”,成为老实学生中的麻烦、刺头。
到了二十几岁终于知道混着混着没意思了,也混不下去了,混来混去混不出什么名堂,一起的伙伴也没人愿意浪费时间陪你混了。这才知道要“好好做人”。
但二宝这类人,做什么都做不好,又不愿意做,眼高手低。既然如此,只能屈尊干保安了。
那要不然呢?做高大上事的他也做不来呀!
终于安静了下来,不再有人打扰,也懒得管它有几辆车进出,起落杆就那么像旗杆一样高高竖起90度。把手机闹钟调到下午两点,不放心,又多设了一次两点十分的。
下午三点最好的兄弟要从拘留所释放出来,可不敢错过了迎接的时间。
一觉睡到了中午,这才感觉到实在有点饿了,二宝挣扎着从靠椅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下筋骨。“爽啊!两眼一闭一睁,一早上就这么过去了”。二宝漏出了傻傻的憨笑。
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珠子转了一圈,两手慌张不停地在全身上下口袋来回摸索。终于从保安制服内袋里慢悠悠摸出一张彩票,往彩票上猛亲了一口,阿弥陀佛,没打落(丢失)就好。
口袋里摸出来的是一张8 3的大乐透复式彩票,花了他三百多块哩!
昨天在彩票店呆了一下午时间看走势图,各种算法,各种杀号!终于得出利用自己所谓的直觉和经验汇集一组的“中奖号码”,眼睛不眨眼地豪掷出三百多块!这尼玛要是中一次,老子还当你个锤子保安哦,看狗日的张顺才脸色?!
老子买房,买豪车,撩美女!二宝这么想着,当然了,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着的。
在浏览器上搜出中奖号码,看看手机,又看看彩票,二宝有点傻眼,脸色立马阴沉了下来。霜打的茄子就是专门形容他现在脸色的。因为彩票上除了后区中了一个篮球外,其余号码,真的是相当完美地全部避开了中奖号码。
实在受不了不中奖的打击,嘴里崩出一句:“我去哦,又打狗日的水漂啰!”然后把彩票揉成一团扔进桌角的垃圾篓,哭丧着脸。三百多块啊!
二宝看看时间,还好,还有一个多钟头才到两点。于是一头扎进了街边的一家小饭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