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姓林,喜欢坐在窗前大声读书。
今天,他读的是《诗经》里的南风:“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候之事。于以采蘩?于涧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宫。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还归。”
读罢,林生忍不住把竹简愤恨的摔在案牍上,又是摇又是头叹气,也不知是为了书中的烦劳的采蘩女还是为一贫如洗的自己。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果然在理。
这不,隔壁张仲只比他年长他几岁,眼看着人家身子骨一天天壮硕起来,可林生却还是一身子的病弱,一点重物都受不住。
张大娘说他是“白长了书生的病,没有长书生的命”。
话虽难听,可林生知道也怨不得张大娘讥讽,因为相比于自己,张仲要显得要出色许多。
这些年来,张仲每日跟随父亲去田埂上挥洒汗水,日子虽然辛苦,但生活却格外的充实。凭靠着体力,张家一点一滴积累着,前年添了两头大黄牛,去年盖了新房,今年又张大娘又开始给他张罗亲事了,真是羡煞旁人。
可一墙之隔的这头,林生日子着实不好过,这都已经入秋了,他还在为今年的过冬柴火发愁。
要说这事也不能怪他。
早年间,林父跟随祖父做贾经商,家境还算殷实,可“士农工商”里,商属末流,是个低贱行当,总被邻里乡亲看不起。
林父不甘心现状,就想让自己的儿子能抬起头来,于是不惜重金给林生请了位有名的教书先生。
一来是让他识文断字好受人尊重,二来么,是指望他学成以后能做个教书先生,也好从此断了他们家的贱业。
可人算不如天算,林生读了三年《诗经》后,林父去陈郡采购的路上突然遭遇了歹人,连人带货都没能回来。
消息传回后,家中大小物什全都抵给了蜂拥而至的货主们,只留下一间破旧祖屋给母子二人过活。林生不谙世事,不能替母亲分忧,好在有张仲帮衬着,林母才把林生养到了十六岁。
话说,在林生十六岁生辰那天,母亲兴冲冲的给他带来了一碗阳春面。虽然是普通的一碗面,却是他几年都没尝过的美味,林生不知道母亲是从哪讨来的买面钱,也从不关心母亲的事。
吃完阳春面的第二天,他就再也找不到母亲的影子了,不过他还是只知道捧着手里的几本烂书过日子,其他的事一概不管。
又过了个把月,张仲突然满身血渍的闯进了林家祖屋,还把林生窗前的那株槐树砍了,做成了灵牌。
灵牌成型,张仲还不肯停手,又割破了手指,用血在灵牌上写下一行血字,至于写的是什么?林生忘记了,他的脑子最近总是混混沉沉的。
提起张仲,他家近日总是吵吵闹闹的。林生不能理解,日子都过得那般好了,还有什么事情是值得争吵的呢?不过这好像也不干他的事。
林生惨笑一声,又一头扎进了书堆里。
浑浑噩噩的再三年过去了,母亲再没有回来过,倒是被砍掉的老槐树好像很不甘心似的,极不安分的从木桩上不断伸出新的枝丫,眼看着就要伸进窗棂里了,林生也没兴趣打理,只由它肆意疯长。
一阵秋风略过,带来丝丝寒意,林生坐在案牍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觉裹紧了披在身上的破旧单衣。
“嘶,天怎么这样冷了,可真是难熬!”抱怨完,林生准备关上窗,却发现槐树的新枝已经伸进屋里大半了,敞开的窗怎么也关不上了。
“小槐呀小槐,你也想进屋暖和暖和吗?”林生笑着,没再打算关窗,而是转身跪在了桌上供奉的灵位前,咳嗽了两声,又唉声叹气起来。
窗外,除了这颗重生的老槐树,是杂草丛生、青苔石阶跟斑驳大门,并没有一点生机。
偏偏就在此时,爬满蛛网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了,“吱呀”声惊扰了门上几只茫然的蜘蛛。来人扫落了残破的蛛网,又随手合上大门,院落又一次恢复了之前的沉寂。
那人打量了一下破败的院落,目光最终停在了那丛老槐树上。踟蹰片刻,他的脚步并未停留,抬头看了看太阳便向厅房径直走去了。
此时日已西斜,林生正在犯瞌睡,不知从何时起,他养成了日落就睡觉的好习惯,而且他的睡眠质量及其好,每每睡到天放大亮才肯醒来。
“可是林家府邸?”林生正准备去桌前睡觉,门外突然走进一人。
“咦?”这么多年家里第一次来生人,林生惊奇的打量着来客,二十几岁模样,身着素白长袍,一把折扇握在手中。
这人虽然衣着朴素却面容富贵,想来不是普通百姓,林生打量完忙作揖回道:“正是正是,敢问尊驾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来人也不失礼数,回礼道:“客气客气,也无旁事,是隔壁张仲托我来的。”
“张仲?他怎么没自己来啊。”林生心中狐疑,张仲何时认识了这般富家子弟了?怕不是惹上了什么麻烦。
白衣男子并未搭话,而是自顾自的走进厅内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灵牌前的两把木椅上。于是他慢声说道:“不妨我们坐下慢慢聊。”
林生见他不请自入心中不免有些抵触,心里犯嘀咕道:“这人好生浅薄,难道世家子弟都是这般?”
心中虽有不满,可是他的举止却愈加谦卑起来,道:“恕在下失礼了,请上坐。”
“请。”
相互寒暄一番,白衣男子落座在次座。
林生眼看窗外暮色压来,不觉感到倦意十足,但也只能随白衣男子坐在椅子上。虽然他很好奇张仲叫他来做什么,但是他的身体告诉他现在什么事情都没有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重要,所以他已经在心里暗自盘算着如何快些把他打发走了。
接下来的时间林生更加的困惑,因为眼前这位男子即不打算说话又不打算离开,就这么干坐着。又过了一会儿,林生终于沉不住气了,率先说道:“寒舍简陋,并无茶水迎候,礼数不周还请兄台见谅。”
“不必拘礼,此番前来叨扰应该是我请兄台见谅才是。”
林生见搭上了话,赶忙接着问道:“敢问兄台,张仲托您前来可是有要紧事托付?”
白衣男子这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煞有心事的看了看窗外然后说道:“不急,等会儿我们再说。”
见白衣男子这样说,林生更急了,说道:“兄台不知,在下家境贫寒,并无多余钱财购置烛火,这天马上就黑了,黑天待客实非有礼之道,不如我们约定时间改日再聊如何?”
白衣男子缓缓说:“无妨,今天是七月十四,月色必然通亮。”
“……”
林生见他实在是难缠只好作罢,眼见着天边的那抹残阳就要沉下,他无奈地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也不再作声,陪他一起坐在椅子上。
只是此时他的眼皮已经愈发的沉重了,肩顶这颗脑袋又千斤重似的,没多一会就耷拉了下来,不知不觉中已经睡去了。
夜色侵袭,一阵阴风略过,窗前槐树张牙舞爪的向厅内摆动枝丫,甚是狰狞。
此刻,一轮圆月升在半空,白衣男子捻指轻算,忽地把目光索向窗外,只见他脸色阴沉,把折扇往手上一沉,起身朗声道:“月色果然明朗!”
话音未落,门后阴风骤起,吹的窗棂大开大合,吹得树枝肆意乱舞,一时间厅房内充斥着各种嘈杂的声音。
男子立在原处,身上白衣被吹得猎猎作响,乌黑的发丝也在脸上胡乱摆动着,看起来有些狼狈。只是再凌乱发丝也藏不住一双清冷眸子,此时它正死死地盯着已经活过来的老槐树。
月光下,那老槐树好似是恶鬼附身一般,狰狞着丑陋的枯枝,顺着窗棂爬进屋内,仿佛随时都会向他扑将过来。
对峙了许久后,槐树倒是没有向他扑来,而是转头对准了椅子上的林生。借着月光能看到老槐树把枯枝幻化成千百条虬蛇,漆黑灵动、苍劲有力,气势汹汹的向林生身体里钻去。
这景象换做一般人,早就被吓得两腿发软了。可眼前这位白衣男子并非寻常人,见此情形,他的脸上并没有过多表情,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就像是房中一件寻常摆件一样,无声的融入在夜色里,只有那双眼睛彰显着不同,冷冽下藏着沉稳淡然,静静地观察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让人没想到的是,林生更非等闲之辈,任凭黑色的树枝爬满了全身,他还依旧睡得踏实。直到树枝把他的身体高高托起,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白衣男子眯起双眼,清楚的看到那槐树自树梢伸展出无数细密的脉络,脉络顺着林生的皮肤精巧的伸进血管之中。血液相通,槐树通体呈现出猩红色,已然是跟林生融为一体了。
不过这样的场面也没有撼动白衣人的冷静,他像是沉入死水的一枚石子,在默默等待着死水的回应。
就这样沉寂了不知多久,白衣人终于得到了回应,林生终于睁开了他的眼睛。只不过他的眼神与平时不同,瞳孔里掺杂着灰蒙蒙的土气,看不到一丝生机,全然一副死状。
“来人可是林家公子?”
话音未落,白衣男子提臂抬手,掌间折扇大开,显现出黑色素面。紧接着,一团黑气从扇面中冲天而出,包裹住整个院落,远远望去,竟是一头凶猛野兽。
随着一声咆哮,那野兽又重归黑气,全数冲进厅房之中,最终钻到白衣男子体内。再看男子,白袍上赫然爬上了一只斑斓猛虎,青口獠牙,背负玄文,怒目斜视,睥睨一切。
强大的事物往往不需要冗杂的余物,就像眼前这把折扇,虽然毫无修饰,却从中散发出极强的压迫感,气场之强,让眼前的槐树跟林生显得格外渺小。
醒来的林生当然也注意到了眼前的男子,那强大的气场让他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于是他趁着白衣人不注意突然发难。
“呼!”
霎时间狂风再起,槐树身后的虬枝幻化成数道寒光,笔直的向白衣男子逼来。
白衣人纹丝未动,淡定的把玩着手里的扇子:只见他白袍上的大虎一跃而起,真就化成一庞然大物,其壮大如牛,身上玄文流光四溢,昂首阔步,威风凛凛。
不等槐树回神,斑斓大虎便张开了血盆大口,厉声咆哮起来。
“吼!”
余音未散,寒光早早化为灰尘,泯灭在半空,而幻化的大虎也重回白袍。
吃了苦头的槐树把伸展的树枝往后缩了一下,见识了男子的手段,自然是多了许多忌惮。槐树自知是实力不济便打定了注意,“嗖”的一下,拖着林生的身子转身就往外钻。
白衣男子也不去追,只见他把手中折扇一挥,扇面立马再次呼出黑气充斥满整个厅房,又瞬间凝成一道黑墙拦住了林生的去路。
槐树见状也并不迟疑,立马从地上一跃而起,想从屋顶冲出,哪知那黑墙即刻四散,将整个厅房紧紧围住,电光石火间,已将槐树连带林生一同重重的撞了下来。
待到槐树拖着林生再度爬起的时候,白衣人已然走到他身旁,幽幽说道:“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槐树吃了瘪,想再发作却没有底气,只好悻悻的缩作一团,畏畏缩缩的开口答道:“正是在下,敢问……敢问大人找在下是为何事……”
白衣男子对此并不意外,冷嗤一声,大喝道:“你可知罪!”
林生被吓得一个激灵,他已经猜到眼前这位男子是谁了,慌忙拱手连连道:“小生知罪,小生知罪,知罪知罪。”
白衣男子看着眼前恭敬的林生,若有所思,良久道:“可有心愿未了?”
林生迟疑道:“已无心愿。”
白衣男子见状,摇头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随即合上折扇,屋内的煞气屏障连同衣上的大虎一并化作黑气,钻回折扇中。
收回煞气后,白衣男子背过身去,气定神闲的说道:“说说吧。”
林生面露难色道:“不知大人教在下说什么?”
“说你知是犯了什么罪。”
林生惨然笑了笑说到:“昨夜,我闯进隔壁张仲家,伤了他们一家四条人命。”
“错了。”
“错了?哪里错了?”
“日子记错了,不是昨夜,是三年前。”
“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么……”
白衣男子再次质问道:“为何伤他们的性命!”
林生淡淡的说道:“鬼怪杀人哪里需要什么理由,我是槐树精,教我砍树我倒是会犹豫。但是叫我杀人,再杀十个八个我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
白衣男子看着林生,面色开始凝重起来,道:“你当真以为自己是槐树精?”
林生听后一呆,若有所思的托着下巴,突然一拍脑门,恍然说道:“我想起来了!那张仲毁我的躯干,我当时便怀恨在心,待到夜里就把他们全部给杀了!”林生说着,嘴角还有些得意。
白衣男子摇头道:“看来你是真糊涂了,那我来帮你仔细想想!”
说罢,白衣男子飞身一跃,转瞬便贴到林生身前,接着见他抬手捻指,口中念念有词,指尖瞬间升起一道鎏金,挥手间,那鎏金便被注入到了林生额头之中。
整个过程之快,只容得林生刚露出惊讶的表情便凝固在原地,已然是进入了前尘梦境。
白衣男子长舒了一口气,回坐到椅子上,自语道:“等你想起来再跟我走,幽冥可不收糊涂鬼。”
院落重新回归成一滩死水,白衣男子端坐在座椅上,一边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一边欣赏着林生脸上复杂的表情。
时间慢慢的流逝,白衣男子起身活动了下四肢,开始望着深空中的明月繁星发呆。等他回过神来才突然想起林生,自语道:“时候差不多要到了。”
随即见他把大袖一挥,林生额头金光化作一道闪电,重新飞回袖中,林生也被重重的摔在地上。
白衣男子走到他跟前,道:“想起来了?”
林生的面容有些扭曲,苦笑道:“想起来了,活人可这难当。”
白衣男子吐了口雾气,道:“想安心当死人也并不容易,跟我走吧。”
说罢,窗外顿时天色大变,一片厚重的黑云压在院落上空,雷鸣翻滚,气势磅礴,大有吞吐天地之势。
“咔嚓!”
乌云中突然伸出一道黑色闪电,化成锁链伸向了林生。
那铁链从林生身体里抽出一缕魂魄,转瞬便将他吞进了乌云之中。随之,老槐树也化成灰烟,而白衣男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远远的只能望见一团黑云掠过月亮向东飞驰而去,黑云上似有人影绰绰。
月光下,厅房中只剩下一堆森森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