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葆三十一年除夕,飞雪如絮,纷纷悠悠,天地间万物一色,似要以这百年难遇的隆重仪仗,为这伟大的夙岳帝国送葬。
昨日繁盛犹在眼前,今日倾颓亦只瞬间。
金盖华屋的圣殿被这百年不遇的大雪层层覆盖,像极了一座水晶雕砌的巨大坟茔。
昔日锦衣绣裳,静默有序出出进进的宫人婢子这会儿早已是逃的逃,散的散,能拿走的财物细软都被抢夺一空,庄严的大殿里桌椅灯架被推的东倒西歪,再难复往日尊荣。
年过半百却依然风姿卓然,气度不凡的帝王覃樰此刻坐在他的鎏金蟠龙宝座上,对着空旷岑寂的大殿失神。
厚重的殿门被缓慢的推开一条缝 ,寒风裹挟着雪片清冽的味道扑面袭来 ,大殿内已多日无人侍奉,碳火早已燃尽,殿内空冷的似此刻人心,又被这刺骨的寒意击中,覃樰不禁打骨头缝里哆嗦起来。
他本可以走的,群臣劝谏他迁都,假以时日休养生息,报仇不迟。
可他不想走。
他接手帝国的时候,帝国也是千疮百孔的,在他励精图治的整顿下,也着实有几年的繁荣盛世。当他以为帝国的国家机器在他手里整治的已经步入正轨,运转自如,无需太过费心打理,帝国也确实是在逐年走向高峰的时候,竟会如沙海筑基大厦,说倒就倒,不留一点回旋的余地。
他不敢相信。
他不甘放弃。
逃,不可能的。退,不存在的。在他眼里,逃和退的,只能是他的敌人。
可他忘了,深宫蹉跎,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目空一切的少年郎。
而今仅存的,怕是也只有这一腔的无畏和固执了。
一个纤弱的身影裹在厚厚的蓝狐狐裘中,款步靠近了覃樰,并没有行礼,覃樰也不再计较这些,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世态炎凉,捧高踩低,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谁又能逃过呢?
“父皇。”裹在厚重蓝狐狐裘中的纤弱身影低低唤了一声。
覃樰听到这个陌生的声音,怔了一下,抬眸朝她看去。
十五六岁的女子,面容极其白皙精致,五官深邃秀美,汪了一泓清泉似的眼睛,潋滟着星光,极美,极美,像极了记忆中的某人,他爱过恨过恼羞成怒过,最后一根白绫送走了的某人。
“多年不见,父皇可还认得出儿臣?”女子声音轻飘虚软,似从久远的记忆中传来。
覃樰眯眼看着她,极力回想她的母妃,蛮慧灵妃。当年他亲自率军剿灭东摩部落的时候抢来的美人。东摩,牦苏人的一个分支,在中原大陆普遍以男子为尊的社会风气下,遗留东南边境一隅,少数以女性为尊的族群之一。
她的部族遭东摩叛军迫害,她恨东摩。他灭了东摩,抢了她,多少算遂了她的心愿。
她开朗明艳,火辣奔放,能歌善舞,有着中原女子所欠缺的自信光芒。
他正值当年,雄才大略,一表人才,能满足天下女子对男子的最高憧憬与想象。
他们一见钟情。
他宠她爱她入骨。
她的风情也对着他尽情绽放。
可他忽略了一点,在她的意识里,没有从一而终,没有三从四德。她喜欢的,她看上的,她也可以拥有,一如他妃嫔三千,花丛流连,只要两情相悦,没有什么不可以。
他妃嫔众多,她没有介意,她知道他是天下的主,人间的王。她不知道,他却介意,她只是对一个色艺双绝的宫廷乐师动了情,动了心而已。
“父皇怕是不记得儿臣了吧!”女子看覃樰半晌没有回应,只是看着她若有所思,继续悠悠的叙述:“我的母妃,谥号蛮慧灵妃,乳母跟我说,当年,我出生的时候,您亲口为我赐名,覃沧月,您对母妃说,这代表我是沧海桑田中唯一一轮永远高挂在您心尖上的明月。我排行十一,您说这代表着母妃是您心目中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唯一真爱,您都不记得了吧?”
怎么可能不记得。
曾经那么刻骨铭心的快乐,以及后来那么撕心裂肺的痛苦。
覃樰慢慢挪开视线,叹息:“父皇不该迁怒于你的。”
他在他以为的捉奸在床,灵妃以为的正常不过后,在痛苦中赐了灵妃一根白绫 ,在灵妃不解的目光中,亲眼看着宫人们勒死了她。那个乐师则被处以醢刑,夷去三族。这个从一出生他就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则被远远安置在他看不见的一隅,再不曾探望过。
没想到,今日满目衰容的深宫,唯一来看他一眼,跟他说话的人,竟是这个他已记不清样貌的女儿。
她长大了。
当年她还不到他膝盖,经常被他抱在怀里逗乐,咯咯的笑声好像犹在耳畔。
曾经他以为,这个女儿定能如她母亲灵妃一样开朗热烈,如今看来,十几年的冷宫沉淀,在她性格中添加了不少暗影,使她看起来有种耐人寻味的立体美感,又是另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
“今日我来,是想问一问父皇,您杀了母妃,可曾心头有悔有愧?”覃沧月声音依然缓慢虚渺问道。
“没有!”覃樰突然暴躁,大声肯定道。
“母妃是东摩女子,可以和心爱的男子随心所欲共赴爱河是她从小到大被灌输的认知。她来了夙岳,可有人教过她一生一世只能有父皇一个男人?”覃沧月语调毫无波动,覃樰却听出了明显的责怨。
他并没有刻意着人教授灵妃中原礼仪,他迷恋她个性中的奔放热烈,他不想她改变自己本性。
空寂的大殿,刺骨的冷风夹杂着雪片肆虐呼啸。
他望着眼前这个多年不见,已经长成他完全陌生模样的女儿,忽然心头一凛,怒问:“所以,是你撺掇你二皇兄勾结西摩,引牦苏人入关,攻打我大岳的吗?”
这几年,盛宠盈天的南疆宿吏*陈*蒙勾结三江节度使文萧 ,李思远 ,庞辉等人叛乱,已经导致帝国元气大伤,支绌不暇,二皇子覃耿闰与原本排行老五的太子覃梓熙明争暗斗多年,但都本着内战从内部解决的原则,从不曾有人胆敢私通外敌,那是帝国的大忌,自己人怎么打都可以,一旦牵涉私通外族,那性质就不一样了,那是卖国。
唯一与牦苏人有关系的,就是这个十一公主覃沧月。虽然东摩早已被族灭。毕竟,西摩人体内流着的一样是牦苏人的血。
也难怪覃樰会忽然想到她身上。
覃沧月一声低笑:“我还没自私到为了自己私仇,不惜置天下苍生于不顾的地步。父皇也太小看儿臣了。”
“不是你?”覃樰眯着眼打量她。
“若是我,都到如今地步了,我还有必要瞒着您吗?”覃沧月反问。
覃樰点着头叹息:“也对。朕已经山穷水尽,强弩之末。即使知道了是不是你又能如何?宫里人都逃走了,你为何还不走?”
“我来,是要和父皇断绝父女关系的。”覃沧月淡然道。
这句话显然有点出乎覃樰预料,他不禁睁大眼睛看着覃沧月,重复道:“断绝,父女关系?”
“对,您杀了我母妃,但您又是我父皇,我没办法替母妃报仇,但我也没办法用您女儿的身份自居。之所以选择今天来说,因为怕是过了今日,我跟您就再没机会见面了,帝国不复存在,世间也再没有十一公主。”覃沧月缓慢平静的道。
覃樰想了想,低眸:“也好。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也没什么打算,如果活着,就做一个普通百姓,四处走走,看看这世间风景。如果死了,也不要做夙岳皇族的鬼,就随风飘零吧!总归,是自由的。”覃沧月绽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你是该恨我的。”覃樰喃喃着:“可是,你知道男人,尤其是帝王,被自己心爱的女人背叛,那种痛苦……”
“她没有背叛你。”覃沧月打断覃樰:“你们只是对两性关系认知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