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
史秉南推开门,大步走进办公室,余笑蜀和严屹峰早已经等在那里。
“这个张国震,居然会蠢到去抢劫正金银行的运钞车!到底能不能让我有一刻的安生!”砰地一声,史秉南把他心爱的青瓷茶杯摔到了地上。
“仕明呢?许仕明呢?他这个警卫总队大队长,到底是怎么带队伍的,他不知道那批黄金是给我清乡委员会的吗!”
“秉南,张国震被宪兵带走后,仕明就已经躲起来了。”
“他还知道躲起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能躲到哪里去!”
几个月来苏州、南京、上海几地奔波,费心劳神,史秉南明显苍老了许多,看他鬓角的白发,很难相信,他今年还不到四十岁。
“史先生,这个事件有问题,案发当天,张国震他们是有在现场,但是他们是去崇明路见佐藤美朝的,不过恰好路过,听到枪声后,就赶去阻止劫案!就算他说了谎,那日本宪兵司令部为什么当场并没有扣人,是在调查了几天之后,突然来把他带走?”
史秉南慢慢转头,眼睛里闪出骇人的寒光来,“你是说,这是日本人有意为之?”
“秉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已经去过宪兵司令部,这一次的目击证人里有董之微。”
“董之微是目击证人?他是跟着黄金一起回苏州的,怎么没有跟我提这件事情?”
“我看过询问笔录,上面确实是他的签字,董之微说,张国震等人蒙了面,先用汽车当头阻停运钞车,然后带人开枪包抄,由于随车士兵拔下钥匙逃跑,所以车子无法开动,张国震他们只得退走。”
“荒唐的地方正在这里,”严屹峰马上补充,“张国震他们刚在宪兵司令部开过会,怎么会就在武昌路去截运钞车,而且,就算他们蒙了面,但身上不是还穿着政治警察的制服吗,就算当场逃脱,为什么他们一群人还去文监师路的日料店喝酒?”
“嗯?”史秉南的连更黑了。
“也许,松泽有理由认为这件事是内部人做的?因为这次交易只有米统会、最高经济顾问部、总商会和清乡委员会少部分人知道内情,正金银行只跟了一个随车士兵,这个消息太具体了。能够在车子即将到达火车站之前,精准埋伏袭击,没有周密的计划是不可能的。”
“你刚才一口气说了四个机构,这还是少部分人知道吗?七十六号是我的,清乡委员会也是我的,七十六号截清乡委员会的钱,我岂不是自己截自己!天底下,还有比这个更荒唐的事情吗?”
“宪兵队可能也觉得不合逻辑,因此把事件定为帮会分子利欲熏心,劫财自肥,没有扯到我们头上。只是这件事如果坐实了,国震就是死路一条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果松泽俊久证据如此充分,结案不就好了,扣了张国震,为什么又要四处找仕明,难道仕明那天也在现场?他知道仕明和我们的关系,没有充分的证据,等闲是不敢这样做的!”
史秉南抬起头来,道,“这件事不仅仅关系到黄金劫案,一定还有其它情况。”
严屹峰小心翼翼道,“也是张国震他们平日里太招摇,要说他们身上有没有其他的案子,那真是数都数不过来。”
“一般的案子,松泽绝不会这样捕风捉影,一定是可以打中我们软肋的杀手锏。”
“秉南,乔月跟我说了一件事情,我想你一定要知道。”
“什么事情,你说?”
“丁寄萍去找她哭诉,说她家的司机撞见了她的杀父仇人,丁司城案,可能很快就会真相大白了。”
“丁司城的女儿当时在现场?”史秉南停住了脚步。
严屹峰楞了一下,低头去翻手里的案卷。
余笑蜀看着史秉南,史秉南看着天花板,严屹峰搞不清这两件事情之间有何联系。房间里没有人说话,陷入了一片谜一样的沉默之中。
松泽俊久望着紧闭的大门,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史秉南平步青云之后,松泽俊久也很久都没有见过他了,此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支那人让他充满了战而胜之的强烈渴望,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
武藤美朝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史秉南和余笑蜀出现了。
“史先生,好久不见,余先生,”松泽俊久露出他的经典笑容,和两个人分别握了握手。
简单的寒暄过后,双方马上进入了正题。
“要不是接到电报,我还不知道我们的人作出了这样夸张的恶行,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这次我是特地来向松泽先生致歉的。案件的具体经过,余次长已经对我做过了介绍,由于这一批黄金是向我清乡委员会采买民食的,而我又刚好在上海,所以也很关心案件的下文,不知道进展如何?”
“真是头痛啊,”松泽俊久揉了揉太阳穴,道,“经过仔细的调查,贵方的行动人员张国震是头号嫌疑人。这个人原本是一个青帮流氓,混入特工总部后,胆大妄为,除了这一次的劫案,还犯下多种罪行,我也正想将这些情况,和史先生做一个沟通。”
“愿闻其详。”
“皇军于到达上海之初,也从青帮中吸纳了若干行为不良分子,以谋展开局面,这是历史事实,毋庸回避,相信史先生筚路蓝缕、创建特工总部,也经历了类似过程。但大东亚战后,上海人心亟待巩固,此类分子危害太大,今天看来,必须要加以裁汰。”
“松泽大佐说得不错,如果有确实证据,张国震这样的害群之马,我赞同予以清除!”
“史先生久在中枢,一定非常了解当前的局势,请相信,我做这样的决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上海民食匮乏已非一日两日,前几天,国府最高经济顾问高田正夫先生来上海,曾和金融、经济界人士座谈,希望中日双方的商界精英能够共同合作,度过危局。但是,效果不佳啊。”
“哦,高田先生亲自出面,也未能统一意见?”史秉南的脸上全无笑容。今日的他,确乎不是五年前对内野丰小心逢迎的无名氏了。
“阻力令人意想不到”松泽俊久反复看着史秉南和余笑蜀,“商人们集体对我们的合作表现出严重忧虑。用他们的话说,现在皇军为大东亚共荣,已经尽心竭力,但登部队,也包括我梅机关、海军司令部、日本领事馆,均有一些外围服务人员,在皇军的庇护下、横行霸道、垄断市场、妨碍交通、无恶不作。因此,今天商界普遍感到缺乏安全与秩序,可是这些人与皇军关系深厚,导致正常商贾敢怒不敢言,所以他们才人人自危,不敢和我们接近。”
史秉南和余笑蜀对望了一眼,“道,在商言商,商人们的话,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着想,一面之词。上海的治安和恐怖活动绝大部分,都是重庆制造。当然,在特工总部中,也的确有张国震这样的害群之马,但上海治安局面的好转,也的确是特工总部的弟兄们一刀一枪拿命博出来的。”
“史先生说得没错,不过个别案件,也确实触目惊心,民愤极大。”
松泽俊久对史秉南的言外之意充耳不闻,继续道,“比如吴兴商业公司的丁司城先生,既是上海市总商会的会董,又是公共租界华董,在上海的政商两界都有深厚的影响力,却在中储行的筹备过程中,被无端绑架暗杀,这个案件就给商人们造成很大震动。这样的人物死了,已经不能定义为普通的绑票暗杀,视作做对政府金融秩序的攻击并不过分!而丁先生,亦可以视作重庆金融战恶行致死第一人。”
“丁司城案,实在不亚于重庆在中储行内投掷手榴弹的恐怖行为。”
“是啊,此案已经发生两年有余,迄无结果。这次座谈中,又有不少人提了出来,特别是其族亲丁国强先生,获得了广泛共鸣,造成此案惨剧的恶势力,也的确成为了中日友善、共亲共荣的障碍,也是不争的事实。”
史秉南道,“听说这次高田先生回到东京,还向东条英机首相亲自汇报了这些情况?”
“史先生既然有所听闻,当然可以理解我们现在工作的艰巨性,因此,这一次,我也就要开门见山地做一个请求。”
“有什么需要,松泽先生请讲。”
“我希望在宪兵司令部发令通缉贵部许仕明先生之前,您能劝他站出来自首。”
“松泽先生,你要我劝我的部下投案,至少也要有个案可投,难道他也参与了北四川路的黄金大劫案吗?”
“啊,是我疏忽了,这是对张国震的调查资料,请过目。”
松泽俊久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文件,递给了史秉南。
史秉南接过草草翻阅,脸色越来越难看。又把材料递给了余笑蜀。
“好,许仕明的事情,我会处理好。今天我还有些事情,就先告辞了,后续松泽大佐有什么需要,请尽管说话,我不在的时候,笑蜀会全力协助。”
余笑蜀摇摇头,把那份材料放回桌上,也跟着站起身来。
“我送两位,”松泽俊久依旧是笑眯眯的,一路把两个人送上专车。
“秉南,怎么办?这个松泽俊久不是内野丰,做起事情来真是滴水不漏,先以抢劫案为由抓了张国震,在这一个多星期里,不但把张国震的关系摸了一个遍,连当日假扮丁寄萍的人都找出来了。”
“日本人狠下心来要查个究竟,不会没有突破,这个张国震也是一个草包,这样短的时间,就把仕明也咬了出来。”
“这也不能完全怪他,仕明向来手段太狠辣,得罪人太多,张国震知道就算他自己都扛了,仕明也不会相信他。我想,他大概觉得横竖也是一个死,还不如利用这件事和日本人讲讲条件。”
史秉南冷笑道,“这个人真是太过聪明了,他想和日本人讲条件,不知道我史秉南是从来不讲条件的。”
沉默了片刻,史秉南又道,“你去和仕明谈谈吧,就说我的意思,要他去投案。”
“秉南?”
余笑蜀看了看史秉南,他脸上并没有一丝一毫惊惶,这种时候,难道他不担心许仕明一旦被宪兵司令部捉去,会把他自己也牵出来吗?
史秉南看着车窗外灰蒙蒙的城市,再次沉默好一阵子,才道,“很多事情,只能仕明做,不让你参与。就是准备有这一天。他横行上海滩这许多年,不会不明白。”
“秉南,在死亡的威胁面前,一切都是靠不住的。”
史秉南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道,“你跟他说,他是我史秉南的人,如果我任由日本人处置他,岂不是说明我连保护下属的能力都没有?以后我也不用再当这个家了。不但仕明、就连那个张国震,我也要他毫发无损地从日本宪兵队里走出来。”
史秉南的神情严肃,严肃到余笑蜀几乎相信,丁司城一案真的跟他毫无瓜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