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藤先生和竹内先生在会议结束后,会陪同冢田次长一起返回,还请稍候片刻。”
东京下町,日本陆军省军务局长兼调查部长武藤章的私人别墅中,身材窈窕的女侍者端来了茶盘和点心,柔声慢语地安慰着史秉南和余笑蜀。
入乡随俗,两个人已经换上普通日装,等了好一会儿了。
这是一栋西式三层小楼,有一个扩大华丽的厅堂,巨大的拱形窗外,是一个面积不小的幽静花园,此刻,大厅一侧的佩卓夫三角钢琴上,响起了流水般的乐章。
不过此刻,余笑蜀却没有欣赏音乐的闲情逸致。
“秉南,上海出事了。”
“哦,”史秉南微笑着,注视着弹奏钢琴的妙龄少女,轻轻鼓掌。
“上海的密电,仕明这次捅了大篓子了。重庆分子连番挑衅,他一怒之下一夜绑了二百多人回来,并且亲自驾车冲到江苏农业银行宿舍,扫射银行员工,当场死亡五人,重伤六人。”
“什么?”史秉南转过头来,“动作这么大?”
“是,报纸上已经吵翻了天,邓祖禹的电报也来了,他在南京,仕明直接越过了他,木已成舟,他也没办法。严屹峰请示了他之后在报上以警政部名义,刊登了启事解释此事,大概意思是只针对重庆的恐怖活动,被绑职员不过暂时限制自由,审查检视。只要重庆停止恐怖活动,即行放回。”
“刚才日方转过来的电文就是这些吧?”史秉南脸色看不出是喜是忧。
“是,”余笑蜀苦笑,“以《申报》和《大美晚报》为首,几乎所有租界报纸都在报道这次的巨型绑票案,江苏农业银行一连串死了六个也是爆炸新闻,舆论已经把两件事都扣在我们头上了。”
“重庆有没有什么反应?”
“现在重庆的几家银行仍勉强开业,他们已经咨请各国驻沪领馆及租界当局,来和我们交涉释放人质,话说得很重,说我们采取不法手段蔑视租界治安、破坏租界法权,他们要保障中外商人利益等等。”
“我这是在给佛海的中储券开道,这次他总应该满意了。”
“啊?”史秉南的反应完全出乎余笑蜀的意料之外,“我们要不要给仕明发个电报?这样搞下去,不好收场吧?”
史秉南摇摇头,道,“拍电报做什么?竹内不是也知道了吗?我们看一会儿他会不会提及这件事。”
“好,”看史秉南闭上了眼睛,余笑蜀只得闭嘴。
他表面强作镇定,但是心里却火急火燎,因为梁利群也从上海发来急电,这次一次被许仕明捕入七十六号的,除了重庆几家银行的职员,还包括了上东信托的证券顾问赵复生。
余笑蜀不知道老赵为什么要大半夜跑到中行别业去,但是当务之急却是把他营救出来。许仕明并不知道赵复生和自己是旧识,万一大动肝火,再枪毙几个人质,那就危险了。
佩卓夫钢琴上一曲奏毕,史秉南也睁开了眼睛。
弹琴的女子娉婷走来,鞠躬道,“献丑了,这一首夜曲在我手底总是差强人意。”
“哪里,真是太谦虚了,在这样庄重华美的场合,能听到一流的钢琴演奏,真是精彩绝伦。”
史秉南和余笑蜀都站起来鼓掌。
“多谢二位,余先生,你不认得我了吗?”那少女穿一身小豆色的唐草纹样和服,把两只眼睛笑成弯月一般。
“你,你是?”余笑蜀觉得眼前的少女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说不上来。
“我是今天的翻译官,千都真鹤子。”
“哦,真鹤子小姐,想不到在东京又见到你!”
千都真鹤子?难怪她看起来有些眼熟,余笑蜀忽地想起一年多前上海的安乐俱乐部,她的确就是那一晚和梁利群一起喝红酒的小姑娘?那时候她还有几分青涩,汉语也说得不甚流利,但是现在,如果不是这一身和服,只凭口音,已经无法把她和中国人区分开来了。
“你们认识?”
余笑蜀略显尴尬,道,“我和真鹤子小姐只有一面之缘,倒是利群,和真鹤子小姐比较熟识。”
“是的,梁先生是我在中国的好朋友,还有,乔月小姐。”
“是吗?真鹤子小姐和乔月也相熟吗?”史秉南满面春风,但余笑蜀却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一丝警惕。
余笑蜀心底也有疑问,真鹤子不是一直在上海日本领事馆和海军报道部工作吗?
“是的,因为我比较了解上海的情况,是竹内先生将我临时调回,充当这次会面的翻译的。当时梁利群先生曾经找到我,要我引荐乔月小姐去海军报道部工作的。所以说,虽然我们没有见过面,但也是老朋友了,”
史秉南点点头,道,“了解了,再回上海,欢迎去我们那里做客。难得你的钢琴弹得这样好,想不到在东京,竟然可以听到这样好的肖邦。”
千都真鹤子笑逐颜开,道,“谢谢喜欢,很久没有摸琴,生疏了,多亏是在武藤先生的宅邸,因此能够为两位弹奏一曲,对于我来说,也是十分幸运的。”
“哦?真鹤子小姐弹琴也会受到限制吗?”
真鹤子微笑道,“不仅仅是我,如今军乐和爱国歌曲才是主流,一切娱乐活动都受到限制,在大多数日本人的眼里,弹钢琴这样西化的活动,实在是和卖国没什么两样。”
史秉南和余笑蜀对望了一眼,他们来日本后,都是安排好的社交活动,并不知道日本本土的政治氛围居然也如此紧张了。
“还不只这些,现在政府已经颁发了奢侈品禁制令,如果两位有空,我可以陪二位在东京街头走一走,马路上,穿长袖和服的人渐渐没有了,以汽油为动力的汽车也不多呢。”
史秉南若有所思地看着真鹤子,道,“笑蜀,你不是要去看欣怡,我们的翻译虽然日语流利,但是对东京却不熟悉,你可以让真鹤子小姐陪你去走一趟呀。”
“那当然很好,只是不知道真鹤子小姐是否愿意。”
余笑蜀明白史秉南的意思,既然日方特地安排了常驻上海的真鹤子返回东京,那肯定不是只给两个人做翻译那样简单,而自己和史秉南在东京的私人活动,也不可能不受日本军方的监督。而这个真鹤子怎么就那么巧,又同时和梁利群和乔月都相识,大概率上,她就是竹内放在上海,专门针对七十六号的特工人员。如今与其和那些军方的特工打交道,那还真不如顺水推舟,要这个巧笑倩兮的真鹤子陪同了。
“非常荣幸,我知道两位来到东京后,一直还没有机会出去走走,欣怡小姐我也有过耳闻,应该是梁利群先生的妹妹吧,听说现在正在陪父亲在帝国大学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做治疗,这件事,不如就交给我来安排吧。”
真鹤子果然一口答应。
“那有劳了,”余笑蜀微笑着,还能说什么呢?一年前初见真鹤子,他就有感觉,这个小姑娘绝不普通,果然,不要说史秉南、梁利群,就连来到日本治病的梁成杰和梁欣怡,也一样逃不开这双无所不在的眼睛。这样说来,史秉南那些在夹缝中生存左右逢源的自信,是不是过于盲目了一点呢?
真鹤子鞠了一躬,走到一旁去拨电话。
余笑蜀收回目光,才发现史秉南的脸色并不好看。
“日本人真的无孔不入。”
余笑蜀道,“也不都是坏消息,这起码这证明乔月并不是日方派来你身边的,而且,也说明,我们的地位真的今非昔比了。”
史秉南并没有被安慰到,“那乔月是谁的人呢?”
余笑蜀知道,史秉南对乔月的关切和怀疑,应该更重了。史秉南当然不会相信日本人,因为说到底,他其实并不相信任何人。
外面响起了汽车轮胎在碎石路面上碾压的声响,他们一起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
别墅的铁门缓缓打开,两辆黑色的小轿车一前一后开了进来。
第一辆轿车上下来的,是此地的东道主武藤章,他大步向后,和第二辆车上下来的竹内行男一起,拉开车门,请出了一位两鬓花白,身材壮实、拥有两道浓密眉毛的军人。所有人都挺直了身子。
这次来到日本,史秉南翘首以盼的大人物,终于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