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纸墨笔砚风行的年代,会写字还是一项了不起的技能。魔都山西路29号的丁家字铺,祖祖辈辈以替人代写书信、投递寄送为生。眼下的掌铺执笔是丁家第三代传人丁豪,信差是他的儿子丁铭。
魔都的夏季时常像忘关的水龙头,雨水不大不小却滴滴答答落个不停,从黎明到黄昏,道路的积水已经足以漫过鞋面了。丁铭正在后院仓房内重新整理今晚要投递的信件。他将原本已经放入邮包的书信取出,逐一用油纸包裹,做好标记,再次核对收信人的姓名和地址。与此同时,妻子毋风铃正在准备晚饭,隔壁床上不满一岁的男婴在睡梦中时不时或哭或笑。此时,父亲丁豪从外铺走回来,透过门窗看见儿子正在认真细致地对待每一封信件,不由得面露欣慰之色。
“铭儿,看来今晚信件的不少啊。路上积水颇多,要谨慎缓行,宁慢忽失啊。”丁豪迈步走入仓房说道。
眼见父亲进来,丁铭起身答道:“大约有五十封吧,地址横跨八九条街,看样子这雨要通宵达旦了,刚刚我让风铃早点做饭。店里没客了?我还说等会儿饭做好了再去前面叫您。”
丁铭对父亲一向毕恭毕敬,其原因不完全是受封建礼教的三纲五常影响,更多的是发自内心地景仰崇拜所致。父亲的背影似乎总是能遮蔽住他的身躯。
“雨天人少,早点关门上板也不防事,倘若真有急事,主顾们自会敲门进家来的。话说为父的封笔之期近在眼前,以后店铺就要交给你了。你是一人身子干两人活计,要有的放矢,合理安排啊。虽有些劳累,不过要成人都得过这一关,天底下没有轻松的营生。至于我,往后就含饴弄孙,帮忙操持家务吧。”丁豪边说边将目光转向传出男婴笑声的内屋。
听到父亲言语中依旧有几分不放心,丁铭不免有些嫌弃。
“您也该歇歇了,我自认为我的楷书已经和您有八九分相像了,客人们不会有什么意见的。当初我以为您教我读书识字,是让我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功名利禄加身,好光耀门楣。没想到,您断然拒绝我这个想法,坚持要我继承家业,卖字送信。虽然有点心不甘、情不愿,我还是听从您了的安排,转眼快五六年过去了,现在撑起这间店铺,我是能做到的。”丁铭说着又蹲下埋头整理起信件。
眼见儿子面有不悦,丁豪叹了口气说道:“为父一直自诩不是封建家长,只唯独在你的事业选择上一意孤行,替你做决定,不免令你心有芥蒂。这些年,你虽不提,我却未忘。无奈确有难言之隐,时机未到,很多事情无法向你言明。为父答应你,在封笔之日向你全盘托出,到时候咱们父子间也应该会云销雨霁的。”
丁豪看了一眼窗外的雨夜,转而蹲下和儿子一起整理起信件,湿润宜人的空气中增添了几分尴尬。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毋风铃进来招呼公公和丈夫到正屋吃饭。她出身大家闺秀,与丁铭自幼相识,青梅竹马。毋家父母喜爱丁铭聪敏好学,课业有成,一直默许二人交往。成年后,丁铭依父命弃文从商,毋家听闻后颇有微词,甚至一度软硬兼施,让女儿另择他人,以求显贵。但是风铃不为所动,心中笃定此生非丁铭不嫁。毋家深知女儿外柔内刚,最终只能应允这门亲事。在与家庭权威的抗争问题上,反而是她走在了前列。
二人成婚后,毋风铃从少女过渡到人妇,无缝衔接。平日里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去年又给丁家喜添男丁,小两口正计划着明年儿女双全。现在这个家庭里,她一个人女人要面对老少三代的三个男人是需要智慧的。她时刻提醒自己,要用绵薄之力四两拨千斤,要用头脑而不是用脾气,才能把家庭经营得风生水起。
正在三人准备动筷子的时候,内屋的男婴“哇哇”哭了起来。毋风铃赶忙放下碗筷,小跑过去抱起男婴。母亲的本能让她认为孩子是饿了,嘴里咕哝着:“听见啦……听见啦……宝宝先吃!宝宝先吃!”就在她努力哺乳的时候,男婴依旧哭个不停,乳汁不断从嘴边呛出。
饭桌上,公公丁豪自斟自饮地问道:“孩子大名想好了吗?有属意的没?”
“目前还没有,想着让您给拿个主意,祖父赐名是老规矩。风铃自己中意一个‘乂’字,有安定之意,笔画上与‘丁’字同是两笔,算个双双对对,取意好事成双。”丈夫丁铭端起酒壶也替自己满了一杯,男婴止不住的啼哭声不免让他有些分神。
“很好,很好。风铃才学不在你之下,又加心思缜密,这个字就依她吧。其他的你我父子再斟酌斟酌,为父封笔之前,最后一次提笔落字就是要给这孩子写下名字。来,咱们父子喝一个!”二人碰杯后一饮而尽,“你快些吃,一会趁着各家晚饭时间送信。风铃喂完孩子,我去替换她,你就安心做事吧”。
阴雨天的夜晚会来的更早些。屋檐上滴落的雨水声,正屋内男人的咀嚼声,内屋里男婴的呜咽声和母亲哼着的曲调歌谣,百姓之声大抵就是这些。
“咣咣咣……”
“咚咚咚……”
“什么人敲门这么狠,急急如律令似的。”丁铭埋怨道,啪的一声放下碗筷,正要起身前去应门。父亲丁豪一把将他摁住,说道“你快吃,吃完瞅一眼孩子就去送信,我过去看看。”
说罢,丁豪起身走向前面铺门。他进店后隔着门问道:“门外是哪位朋友,看来是事情很急啊!不过这老铺的门板比我这糟老头子的身板还要脆,万望手下留情啊!我这就给您开门,稍等片刻。”
门外的人没有应答,丁豪佯装掏钥匙开锁,又说道:“这门真是年岁太久了,麻烦外面的朋友帮忙向里推推,门锁卡住不好开。”
说话间,丁豪侧身倚门,探头欲从门缝向外察看。突然,门缝间飞进一枚金币,犹如漆黑中的萤火虫,鲜明而出众。丁豪忙撤头后仰躲避,稍有迟缓,可能已正中他眉心,“叮铃铃”金币滚落在地。丁豪心中怒意顿起,还没等得及他质问来客,紧接着又是一声声“叮铃铃……叮铃铃……”陆续又有四枚金币飞进屋内,落地后一字竖向排开,金灿灿的夺人双目。
此刻,门外有人声音沙哑地说道:“五枚金币五封信,写给已故之人,送去地府阴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