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解脱?
如果你要将这个问题抛给曾经的楚刀,那他一定会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因为他前半段的人生太过顺遂,顺遂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自他踏入修道之路的那一刻起,“妖孽”“天才”“机遇”等等诸多字眼,就像一个个青云梯,主动往他脚下靠,生怕有所怠慢,以至于他不用太过费力,就能爬到常人一辈子也望不见的高处,一边说着风凉话,一边俯瞰地下众生。
破境如饮水这句话放在他身上,真是太合适不过了。
可你要是让此刻的楚刀回答这个问题,那他应该会自嘲一笑,告诉你自在即为解脱。这倒不是他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在经历人生大起大落后,有感而发。
就在几个呼吸之前,亘古大陆南洲上空,一道黑点般的人影正掠过浩瀚无垠的湛蓝天际,直直向大地俯冲而来。
这人影速度极快,快到引起沉闷轰鸣,如春雷破空,其身后更是留下了绵延数里,仿佛流星过境般的狭长拖尾,好似有人轻轻一剑斩断整片苍穹,远远望去委实壮观。
不过眨眼功夫,这道人影就坠入下方连绵无际的幽暗森林,溅起木屑碎石无数,以其落地点为中心,赫然砸出了一个半径十数丈的巨大深坑,深坑之外有如地龙翻身,沟壑纵横,树木植被摧折无数,一片狼藉,使得裸露而出的黝黑泥土与周围的深绿树林格格不入。
而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从坑洞中缓缓走出,他拍去身上碎石尘土,踩在被自己砸出的土垄上,一步一登高,望着眼前崭新的世界。
天上刺眼的光芒,毫无遮掩的倾泻而下,林间绿意深浓,静谧安详,夹杂着尘土味的空气在枝叶的光柱内漂浮荡漾,这一切都让楚刀感到……措手不及,甚至说是错愕不已。
此时此刻的他就像一位在地底棺材中躺了无数年的僵尸,沧海桑田万年后,忽有一日猛然苏醒,故而对于人间的景色既陌生又熟悉。
九天之上,那位一把将楚刀从深渊中拽出,而后扔向这片人间故土的横公踩碎身前空间,而后一步跨出,越过万里之遥,走到他的身前。
此人丰神俊朗,身材修长,身着一袭青色长袍,悬浮在离地三尺高的空中,山林间的清风亲手挽起他的长发,更将其衬托的好似天人,狼狈至极的楚刀与之相比与乞丐无异。
横公忍住笑意,挥手散去楚刀身上的尘埃,而后低下头来笑着问道:“重回这阔别数万年之久的人间,是何感受?”
楚刀扭扭脖子,伸了个舒坦到骨子里的懒腰,熏熏然道:“如同大梦一场,实在匪夷所思。”
横公闻言,不由得哈哈大笑,“对你来说兴许是闭眼复睁眼,但对我来说,却是实打实的三万年悠长岁月。”
三万年,实在太漫长了,即便对于他们这些修士来说,三万年也是难以想象的历史长河。
楚刀眼角带笑,他抬手拢起身后散乱的长发,打趣说道:“我算是苦尽甘来了,你则是好日子过到头了。”
在深渊中的那三万年,虽然看似只是长眠,但楚刀却是能够时时刻刻感受到周身的孤寂与阴冷,就像是盘坐于深海海底,没有光芒,没有声响,没有生机,有的只是无处不在的巨大压力以及足以让常人崩溃的阴森恐惧。
尤其在那种情况下,楚刀是感受不到岁月流逝的,所以他不清楚自己究竟待了多久,或是度日如年,或是度年如日,他能做的只有时时刻刻忍受煎熬,并等待着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那不只是身体上的考验,更是心理上的折磨。
以至于当他被横公从深渊中拖曳而出的时候,楚刀那份曾被称为世上第一人的心境,已经被磨灭的几近消散,就像一豆烛火,忽明忽暗,随时会熄灭。
古人曾说,欲成大事,必受苦难,可楚刀纵观半生,却是先成事,再受苦,如果这三万年真是古人口中的苦难,那他欲成之事,得何等惊天动地?
看着楚刀双眸中遮掩不住的沧桑,横公心中不禁闪过几分伤感,他轻轻落下身来,屈膝坐在楚刀身边,不知从哪掏出两壶美酒,递出曾经一壶,算是为其接风洗尘了,他柔声问道:“真不去我那里修行,而选择这处偏僻角落?”
楚刀亦是席地而坐,他一边望着眼前曾看腻了的美景,一边揭开酒壶封口,嗅了一口久违的醇香。
“当年起步太高,以至于受难太深,这次我想换一种方法。”他仰头望着高不见边的天空,“从尘埃而起,向九天而生。”
横公嘴角弯起,一巴掌拍在楚刀的肩头,半点不客气道:“别跟我在这吹牛,你要真想踏踏实实,方才就不该留下我给你的那些东西,白手起家才是真豪杰嘛!”
想到之前横公将自己踹下来时送出的东西,楚刀脸不红心不跳,豪杰仍需贵人助,自己兜里的东西稍微多一些,也算不得什么啊。
两人就这般并肩而坐,迎着太阳,背靠楚刀亲身砸出来的大坑,各自饮着手中的美酒。
有时候感情这种东西,并不需要言语来维系,当双方碰到一起时,心思就已然相通了。
此情此景下,横公忽然会心一笑,他曾在心中预演过无数次两人再度相见的场景,以至于当时站在深渊外,还未施法将楚刀引出之时,横公就已经想好了见面后要说的第一句话,第二句话……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楚刀身死道消,万年计划尽皆付诸东流的准备。
只是现在看来,好像一切安排都是多余的?
但横公丝毫不失望,因为此时此刻两人能够再次同饮,就已经是这数万年来最好的安排了。
楚刀盘膝而坐,将酒壶按在身前,他望向不见尽头的森林深处,踌躇片刻,开口说道:“今后凶险,自不必多说,从细枝末节处入手,拉拢起一个遍及整个亘古大陆的庞大势力,本就是件前无古人的难事,还要保证在此过程中不被某些家伙发觉意图,就更是难如登天了。”
楚刀扭头看向故友落满光辉的侧脸,嫌弃道:“三万年之前,你这家伙就挺能打,如今应该更胜往昔了,所以在我未成气候之前,你千万不要离我太近,以免被人顺藤摸瓜,把我牵扯出来。”
横公笑而不语,他哪能听不出来楚刀是不想让自己牵连太深,身处险境,恐怕从今往后,在这家伙在自认为有八成把握之前,都不会与自己有过多交集了。
只是这些年间,横公自认并没有蹉跎岁月,他手中积攒的势力,已经很像一回事了。
不过他更清楚,就是因为两人关系极好,所以楚刀才不会将他的势力据为己用,这是一位昔日巅峰强者的自尊,更是他不会让步的原则。
横公故作嗤笑道:“就怕你到时候被人打得找不着北,灰溜溜地跑回来求我。要知道如今的世道与以往相比可是大不一样了,遍地皆修士,强者多如云,以你目前这区区通玄境实力,恐怕很难蹦跶出几朵浪花啊。”
楚刀好奇道:“难不成又有修士突破了修行限制,在圣玄境外另辟蹊径?”
横公摇摇头,“这倒没有,现在依旧是炼体,养气,通玄,人玄,地玄,天玄,灵玄,神玄,圣玄这九境,只是每一境的宽度,都被那些妖孽之才拉得极长,故而同一境之间的差距,可谓云泥之别。”
楚刀闻言过后不禁松了口气,他伸手指向自己,十分自信道:“四万岁的通玄境,世上能有几位!如果这都算不上天下第一修道奇才,恐怕亘古大陆再无修真胚子了。”
横公冷笑着拆台道:“被打断兵器,逼到深渊躲藏万年的家伙,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去?”
面对横公的冷言冷语,楚刀反而哈哈大笑,他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横公大腿,这才是当年那个人间毒舌嘛,刚刚的横公太过温柔,委实让他有点不适应。
嬉笑过后过后,两人手中的酒壶皆已成空。
刚一见面,又要别离。
横公忍不住唠叨道:“路还长着,人生没有尽头,千万不要为了逞一时之强,就将自己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我留给你的东西中有联系我的方法,只要我还在南洲大陆的疆域内,就能第一时间赶来,哪怕对方能封锁空间,也依旧奈何不了我。生死之间的危机固然可以提升心境,但那同样也是一柄双刃剑,将死亡当成儿戏只会是令人嘲笑的匹夫之勇,千万千万要三思而后行!”
楚刀翻了个白眼,这种老套的道理他早就听过千八百回了,况且自己又不是什么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横公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没给他继续絮叨的机会,楚刀将手横在眉前,望向森林深处,疑惑道:“明心府的人怎么还没来?是不是你平日里得罪了太多人,所以没人愿意给你这个面子?”
明心府,就是楚刀落地之后的第一站了。
横公感觉自己被小瞧了,便气笑道:“别说这只是个分宗,便是他们上宗的宗主,见到我也得唯唯诺诺,唯恐说错半句。只是这九转森林虽然不大,但从他们感受到你从天而降的气息,再到找到这个地方,怎么也得耗费些时辰,毕竟府中的长老多是些人玄境的修士,仅靠身法是比不上地玄境缩地成寸的,不过估摸着时间,这会也应该到了。”
言语之间,横公散开心识,果然感受到了几道正在往这边赶来的微弱气息。
楚刀转过头去,一本正经地叮嘱道:“等会见着面,你需得客客气气,不要让我难堪。”毕竟要与明心府长时间打交道的是自己,不是横公,要是这家伙一开始就把他们得罪了,自己往后的日子可不好过。
“到时候再说。”横公语焉不详,大不了一巴掌将这门派拍碎,另寻他处。
约莫盏茶功夫,便有两道人影穿过茂密森林,来到楚刀身前。
左边那人看起来颇为年轻,似乎只有弱冠之年,但修士寿命悠长,大概每强一境,就能增加数百年生命,特别是跻身养气境后,容貌的衰老就要延缓许多,此人虽然看起来年轻,但可能已有甲子岁数了。
右边那人就要年老许多,一身气势也是更加沉稳,颇有渊渟岳峙的大家风范。
如果楚刀没有猜错的话,这两位应该是对师徒,因为楚刀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一脉相承的气息。
老人先是谨慎地打量了两人几眼,而后将目光越过楚刀他们,看向他们身后那一片狼藉的地面,面色越发不悦,这九转森林位于明心府辖境内,他们贸然闯入已是坏了规矩,如此大加破坏,虽然损失不大,但却在打自家门派的脸面。
不过老人一时之间却也没有轻举妄动,他作为明心府九长老,其实早在数里外就感受到了一股通玄境的修士气息,此刻相见,正是眼前这个稍显邋遢的黑衣少年无疑,可此人身后那位青衣中年人却是有些奇特,哪怕近在眼前,老人依旧捕捉不到他的气息波动。
会出现这种状况的,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此人并非生灵,而是品级不低的术法傀儡,或是化作人形的灵魂护卫,再就是此人境界极高,已经超出了老人所能感受的界限。
这两种情况,不论哪一种都不是他能对付的,即便如此,老人言语之时依旧不卑不亢,他冷声问道:“不知两位道友为何要闯入我明心府辖境?”
楚刀转头看了横公一眼,得到横公点头示意,确认对方是明心府修士后,这才面带笑意,弯腰抱拳,给足了礼数,“在下名为楚刀,久闻明心府大名,特来拜师学艺。”
不料老人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笑得脸上皱纹凸起,但笑容过后就是不加遮掩的讥讽,“我明心府虽不是什么大家宗门,可也是传承有序的一方门派,且不论道友的天赋是否达到进入府内的资格,只说这初次见面,道友就在九转森林内胡作非为,分明没将我府放在眼中,还望道友尽快与我府道歉,而后速速离去。”
尽管老人的语气多少有些让人难堪,可楚刀还真就挑不出半点毛病,因为确实是自己胡闹在先,怨不得老人心生怒气在后。
楚刀自然不能告诉对方自己是被横公一把从天上扔下来的,撞毁森林实属无可奈何,他只好找了个理由,试图蒙混过去。
“实不相瞒,在下刚跻身通玄境没多久,还未彻底掌握御风而行的神通,这才酿下过错,还望前辈能够海涵。”
谁料老人讥讽之意更甚,他伸手指向面前狼藉,丝毫不留情面的开门见山道:“以你通玄初境的修为,一来飞不得多高,至多百丈,再者你自身也承受不住如此冲击,若是老夫所料不错,这应该是你身后那位男子所为。”
说到此处,老人拂袖怒道:“不过三言两语,你就谎话连篇,老夫身为明心府九长老,绝对不会让你入我门派!”
楚刀面色尴尬,结结实实的吃了一瘪,没想到初回人间故土,就遭受如此挫折,看这老人软硬不吃的架势,楚刀只得与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横公怒道:“别看戏了,你惹出来的麻烦,你来解决!”
横公倒是有些欣赏老人的气节,分明看出了自己的身前,却还临危而不惧,敢怒且敢言,他笑着与楚刀传音道:“无妨,你且往天上看。”
楚刀仰头望去,果见一道人影正从远处匆匆而来。
九长老紧随其后,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赶忙抬头望向来人方向,他身边那位弟子亦是后知后觉,等到那人落在身前后,便慌忙躬腰行礼。
九长老也是抱拳道:“拜见府主。”
来人正是明心府当代府主,铁如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