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浣妍瞧见煜珩仍是在云端弹拨着箜篌,神色却越加凝重。
随着两只神兽的停止前行,结界里的雨停,青峨山上的水位也逐渐下降,慢慢的,仅有青峨山山脚依然浸在水中。
即便如此,浣妍知道,煜珩此法治标不治本,两只神兽仅是暂时被煜珩的箜篌曲迷了心智,使其不能向前,却不能从根本上驱散它们。
“这就是浣妍姑娘所说的法器么?”阿越一脸好奇地看向浣妍手里的漓水镜。
“额……算是吧!”浣妍含糊回道。
又望了一眼天际,透明的红色结界正如钟罩一般将青峨山扣住,内里虽算不得一派祥和,却总算避开了惊涛骇浪的侵扰。
是煜珩作法所得,她可以看见,凡人却不能,想来她的身份应不是凡人吧?她早该明白,她没有法术,只是因为一直未曾修习过。
只是原本修习火系法术的煜珩一边要用法力维持这结界,一边还要作法弹奏箜篌与水系神兽相敌,两厢消耗,虽则他修为高深,却非长久之计。
眼下,只能期望铮远快些从东海回来,或者,她用漓水镜,唤来漓戈相助。
望见两只神兽的眼神又开始慢慢锐利起来,浣妍再不犹豫,用手在漓水镜镜面的上下左右分别写好四个“水“字之后,一如往常,一道蓝光从镜面上流溢出来。
浣妍又激动又欣喜,这漓水镜还有反应,说明漓戈还未将他那一面漓水镜丢弃。
按捺住心里的紧张,浣妍颤抖着对着镜面说道:“漓哥哥,我在人界的梁城,当下有夫诸和商羊两只神兽在此作乱,发了水患,你快来救救这里的百姓!”
说完,浣妍凝神细听了半晌,漓水镜内并无回应,只言片语也无。
镜面里的蓝光第三次消失的时候,浣妍身形顿了一顿,终于木然地将漓水镜重新放回怀里。
虽然曾经设想过这样的可能,但当设想变成现实,还是令她不可抑制的难过,也开始重新反思自己。
她与漓戈于水明泽之上一起生活了一千六百年,却一朝不辞而别,虽然当初是为了不给水明泽带来劫难,可其实终究还是与心底那一点点自私的渴望有些干系,她太想出去看看水明泽外的世界了,于是,任性地出走。
当时的她却并未考虑过漓戈,也许对固定一个人的任性会成为习惯,习惯到麻木,以致有时会不知道自己的任性也许已经伤了那人的心。
她在水明泽上淘气,顽皮,捣乱,撒娇,时时闯祸,无法无天,现在想来,只不过是因为她心底里一直认为漓戈总能包容她,总能笑颜以对。
只是这一回,恐怕再回不到从前。
“浣妍姑娘你……”阿越一声问话打断浣妍的神思。
浣妍怔怔回头,有些黯然道:“阿越,我们往山下走吧!”
经过山腰处的凉亭,浣妍基本已看不到凉亭的形状,只能看见从凉亭顶就开始密布的人群,一个个神色凄惶迷茫,眼神空洞,亭子周围的那些奈何草已被悉数踩踏得零落成泥。
才一个下午的时间,这世间就好像发生了剧变,怎能不让人凄凉,浣妍瞧着奈何草,很想将它们一一扶好,却想起阆苑里的戕蚀,终于忍住,继续向山下行进。
一路上浣妍决定认真寻找程凤迭,每一个歪在路边的人都不放过,哪怕眼见穿着男装,还是会翻过来将那人的脸仔细瞧一瞧,夜间山风阵阵阴冷,浣妍将外袍给了烟儿,此刻已是冷得发抖,却仍是在奋力翻找中脊背上冒出热汗,被山风一吹又愈加寒冷。
浣妍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停住,不去想对于漓戈的歉疚。
直到露出水面的最后一级石阶,浣妍依然未寻见程凤迭,却发现了她白日里身上所穿的紫绡翠纹裙和一只绣鞋。
浣妍心上顿时一紧,怔怔地望着沿着最后一级石阶边上缓缓浮荡的水面, 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
看见身后阿越就要凑上来,浣妍立刻挥手止住。
因为煜珩此前设结界之时,水面还较高,因而此刻水面降低,新露出的十几级石阶并未在结界范围之内,也就是说这十几级石阶并不是安全的地方,因为那两只神兽不知何时会冲破箜篌曲的捆锁,重新让水面淹没了这些石阶。
浣妍示意阿越一直退回到结界内方才止住手势,回头又看了程凤迭的衣裙,它在最后一级石阶上出现,那很有可能程凤迭方才已被淹没在水中……
浣妍有些难以接受这个猜想,新露出的石阶因为在水中浸泡了许久,有些湿滑,浣妍恍神间跌坐在石阶上。
如果当时自己没有松手,程凤迭便不会趁众人不注意从侧门出去,如果她没有出去,便不会被水淹没。浣妍甚至开始想,如果当时她陪着程凤迭一起出来找,是不是一切会不一样。
望见阿越一脸不解,便要出了那他看不见的结界来寻她,浣妍拾起程凤迭的衣裙站起身,一步步地向结界内走去,每一步都觉得那样沉重,虽然她与程凤迭交情不深,甚至还因为煜珩和她那晚的幽会对她有些小不满,可是却真的不想看到她死。
在水明泽上的一千六百年,她从未经历过生死,直到在妖界,细柳之死,她初次体会,眼睁睁看着一个不久之前还在自己身边活生生地言语笑谈的人,转眼间就在自己面前永远消失的感觉是多么的心如刀绞。
当初离开水明泽她未有强烈的离别苦,因为心里隐隐觉得总是还能再见,可是细柳之死却是死别,她再也见不到那个妩媚妖娆却痴情千年的女子,正如同此刻她可能再也不能见到那个端庄娴雅,相思成疾的程凤迭。
如今,那样一个昨日还活生生地谈着箜篌并尊称她为高人的女子,只剩了眼前这件紫绡翠纹裙和一只绣鞋,她要如何对阿越说,如何对烟儿说。
想至此,浣妍只觉无论如何已抬不起脚步,抬头望向青峨山顶,一片黑暗,只能零星看见几盏灯笼在夜风中摇摇欲坠地晃着,什么也照不亮,哪里都是这样冷,这样黑,吞噬着所有的信念和坚强。
正如现在她的脚下原本的白色石阶,此刻却像被泡在墨汁里,什么也看不见,她只能一点点摸索着抬步,她好累,方才费力寻找所积压的疲惫,趁着她悲伤心绪所撬开的阀门,一瞬间涌了上来,头好沉,好想在一级石阶上坐下。
恍惚间,手腕被人抓紧,拽着向上奔跑,抬眼看去,竟是一脸急色的陆离。
浣妍回头,只见,不知什么时候,水面又开始慢慢上涨,又望向远处,夫诸和商羊好似已挣脱了箜篌曲的捆锁,正试探着往青峨山方向继续前行,不过神色痛苦,像是被什么人操控着被逼忍痛前行。
云端上的煜珩眉头紧锁,狭长的眸子里汹涌起怒色和狠戾,原本轻柔和缓的箜篌曲,在他加快弹拨的手指下变得铿锵激越,并且越来越响彻云端,振聋发聩,好似每一个曲调都化作利剑刺入耳朵,浣妍忍不住用一只手捂向耳朵。
离结界处还有不到十级石阶,浣妍就见陆离紧皱着眉,牙齿紧咬着嘴唇冒出血丝,额角冒出冷汗,一手拉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却紧紧地捂着她的耳朵,而因为心急陆离奔出来的阿越刚一出了结界,便也十分痛苦地捂起耳朵,蹲在原地站不起身来。
煜珩用法力奏出的绝杀曲,又怎是一般凡人可以承受的?
浣妍忍痛大声呼喊道:“阿越,快退回两个石阶,回到结界中,我们马上就过去了!”
看见陆离偏头,浣妍急道:“我们快些回到结界,再有不到十级石阶,此刻这个曲子不是凡人能听得了的。”
眼看水面还在继续上涨,两人遂加紧速度继续登石阶,奈何石阶湿滑,加上一片漆黑,几次两人刚踏上却无法踩稳,只能略作试探再继续,不到十级的石阶两人行了半晌也不过等了五级。
一路上浣妍总觉得脑中晕晕沉沉,浑身滚烫,喉咙似正被火烤一般,意识也越来越不清晰,只能倚靠着陆离。
终于,离结界还有两级石阶,阿越忍痛出来将陆离一把拉进结界。
浣妍放心地笑了一下,却发现突然没了倚靠,昏昏沉沉就要向后倒下,眼看着阿越惊恐地睁大了双眼,一只手悬在空中,只抓住了她头上的一截飘带,而那水面终于要没过来了。
便就这样躺下吧,好想睡一觉,哪怕是被淹没在水里,浣妍刚一闭上眼,就忽觉腰上一紧,还未及反应就被一个大力甩到结界中。
有一瞬间的清醒,浣妍转身紧紧抓住那人的手,随即就又一阵猛力带动,被拖出结界,滑行了几级石阶,浣妍便见陆离半截身子已淹没在水中,接着,水没过了他的肩膀,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一双秀目紧紧闭着,牙关紧咬,不住地晃着头,以求能撇开那些尖利的乐声。
“陆离!”浣妍伏在石阶上惊声尖叫,同时双脚被阿越捉住,使得她和陆离不再继续下滑。
“殿下!”阿越也忍不住惊慌出声,出了结界,湿滑的石阶使得他也只能匍匐在地上,一手抓住石阶旁的一株树干,一手尽最大力量抓住浣妍的脚腕。
黑暗中,陆离在一片狠戾的绝杀曲中缓缓睁开眼,眼神暖暖地流淌着温情,专注地看向浣妍,虚弱道:“浣妍姑娘,今日我恐怕难逃此劫,此刻,我有一个问题,想要你老老实实地给我答案。”
“陆离,我不要你说这样的话,你一定会平安无事,一定可以渡过此劫。”浣妍带着哭腔回道。
“好,我不说。我只想问,如果我渡过此劫,你可愿与我一同回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