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鲤的震惊持续了半晌,直到浣妍举着瓶子的手臂有些酸痛,才见俞鲤像是重新回复神识一般腾地站起身来。
围着她转了一圈,又停在她面前,一双圆眼睛确认一般地盯着那瓶子看了许久,终于醒神,撒开丫子朝前厅奔去。
浣妍有些纠结,她是不是该把瓶子重新揣回到怀里,那俞老板这般反应好似没有兴趣一般。
浣妍又看向煜珩的时候,忽然发觉前厅原本喧哗聒噪的声音竟不知何时散去了,煜珩偏头看向浣妍,会心一笑。
这狐狸又与她想到一处了,俞鲤飞奔会前厅不外乎一个原因,便是停止清仓大甩卖活动,既然已有洌泉,那便不需要收集那么多灵草了,对于俞鲤这样的经商之人,虽然绞尽脑汁想了万般对策,但货品到底还是贱卖出去了,这委实会让他肉疼。
于是,不出所料,片刻后,俞鲤又回到后院,一双眼睛盯着浣妍手里的瓶子再移不开。
浣妍接过俞鲤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的那段柳木,握在手里干枯粗糙,已是毫无生气的枯木,心口有些疼,她不愿相信这就是细柳,细柳竟真的殒身在“戕蚀”之下了。
那个曾经妩媚妖娆,万种风情的细柳,如今却成了这幅模样,莫说俞鲤,就连她夜里一想及此,便会难以成眠,以致她越来越依赖舒梦香。
打开瓶子,浣妍倒出一滴洌泉于柳木之上,俞鲤则在旁边一眨不眨地看着,好像如此这般,那柳木马上就能变成活生生的细柳跳脱在他眼前。
许久,柳木并无反应,浣妍有些焦急地看向煜珩,煜珩面上虽有疑惑,却仍是安慰地看向浣妍,示意她再稍等片刻。
又是片刻过去,俞鲤原本欣喜期待的神色慢慢转为失望,又无力地靠向白石。
这下轮到浣妍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柳木,心里到底起了疑惑,漓戈说过这洌泉十分珍贵,因为它的功用有时甚至可以强大到起死回生,尤其是那些由草木修炼而成的妖或仙。故而,漓戈时常对她说,洌溪当年送与她三滴洌泉,已是极贵重的礼,六界里恐怕还无人能送得起。
就在俞鲤准备唤那前厅照应的小妖之时,浣妍手里的柳木,终于有了变化。
原本只是一段枯木,此刻却好像饱蘸了水分,开始抽芽长叶,并不断增长变粗,慢慢地,浣妍的手已快握不住,等在一旁看呆了的俞鲤忽然惊醒过来,一把接过,脸上欣喜若狂,疼惜地将不断焕发生机的一株柳树抱在怀里,等待着她最后化作人形,在那张熟悉的容颜上重新绽放出笑容,妩媚动人,妖界无双。
浣妍也是十分激动地看向煜珩,煜珩微笑着走过来牵了她的手,稳稳握住。
“煜珩。”背后传来铮远的声音。
二人回头,就见铮远扫了一眼二人握住的手,又神色如常地看向浣妍问候道:“浣妍姑娘。”
浣妍想到在阆苑里,她曾拜托铮远救俞鲤,他也很讲义气地去救了,浣妍对他的友好感大增,遂粲然一笑道:“唔,是你呀,方才你在哪里?怎么一直未见你。”
铮远带着一贯的雍容笑容,回道:“之前在前厅帮俞老板那新伙计打理买卖事宜,方才俞老板将此事停了,我收拾妥当后便回来后院看看。”
煜珩笑道:“月神甚少来妖界,此番还遇上这么一遭,实是劳烦月神了。”
铮远意味深长地看了浣妍一眼,回道:“哪里哪里,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煜珩仍是笑着,墨眸里却有些疑惑地看向浣妍。
浣妍正犹豫着怎样回答,就听背后俞鲤连声急道:“柳柳,柳柳,为何会这样?你莫要吓我,为何你还未化成人形?”
三人皆是向俞鲤望去。
只见,俞鲤怀里的柳木已长成一人高,枝叶虽是嫩绿,却也算繁茂,只是仿佛就停在了这一状态,并未再继续生长,也未化成人形。
显然,细柳的真身已然复活,只是一切都回到修行的起点。这株重新成活的柳树还未成精,未有神识。
归根结底,柳木重生,细柳却没有活过来。
俞鲤木然地抱着柳木,再不言语,一双手则是十分疼惜地抚摸着柳木的枝叶。
“俞老板,快去……”煜珩最先开口,还未讲完,就见俞鲤摆摆手,复又抱起柳木,木然地迈开步子,向店外走去,嘴里喃喃道:“柳柳,我现在就去青河,将你植在那里。”
其余三人,对视一眼,抬步跟上。
一路上,浣妍就听俞鲤一直在对那怀里的柳树说着话,就像细柳正与他并肩走着一般。
“柳柳,青河河水清澈无垢,妖界最有灵气的河水,流经阆苑,才让阆苑的花草比别处繁盛些,我就将你植在青河旁,你便可早日再获神识。”
“柳柳,清河河水清澈得像面镜子,比当年东海的海水可干净多了,你可天天对着河水梳洗收拾妆容。”
“柳柳,我将你水粉铺子许多水粉卖了,你会怪我吧,不过那价钱可是比你原价还要高呢,这样你会不会怪我少一点呢?”
“柳柳,青河虽然离我那珠宝铺子远一些,但我会在青河旁建一处宅子,然后将那铺子搬过来,这样你便又是我的邻居,我又可日日看着你。”
“柳柳,这一次,你要多久才能修炼成精,再化作人形呢?一千年够不够?”
“嗯,你不说话,就是默认咯,好,我就等一千年。”
“什么?这次或许需要万年?好,我便等万年。”
“总之,柳柳,千年万年,我都是等的。”
……
直到,俞鲤将柳木在青河旁仔细种下,浣妍、煜珩和铮远告别离去,俞鲤再没与他们三人讲过一句话。
浣妍最后回头的时候,就看见俞鲤坐在树下,神色茫然,一双圆眼十分空洞地不知望向何处,嘴唇还在翕动,说着呢喃细语。
到底,谁也没料到,细柳终是无法再活过来。
最最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的,必然就是俞鲤了。
等待一棵毫无意识的树,重新萌生灵气,获得神识,修炼成精,化成人形,需要多久,无人能有精确估计,却有人有勇气,打从一开始就决心等到结果。
情已定,心已决,相思故相守,等待即相守,那何惧等待,不过一颗心恒到底。
三人一路沉默,回到廉煜宫时,煜珩忽然开口道:“浣浣,妖界之事已了,你且去收拾收拾,明日我们离开妖界。”
细柳之事,让浣妍心里有些郁结,好半天才将煜珩的话思量明白,点点头,便要去梦居收拾,想到煜琏,又回转身:“煜琏他……”
煜珩会意,回道:“煜琏此次受伤极重,从阆苑回来当夜,我已为他疗伤,现下,只需些时日等他苏醒就可。”
浣妍笑笑,心里暖了几分,这狐狸,每次皆能算无遗策地猜中她的心事,令她着实贪恋这种默契。
浣妍遂向梦居奔去,煜珩和铮远则是又出了宫门,浣妍出神地看了一会儿二人的背影,只觉一个气宇轩昂,俊逸出尘,一个雍容高贵,气度不凡,皆是气质出众的男子,能一并遇见两个,浣妍自叹运气不差。
踏入梦居之时,浣妍就见一张木几上,已整整齐齐地堆放着一些物什,凑上前看去,竟全是她的东西,原来雪婵早已将她的东西收拾停当。
转过屏风,就见雪婵仍是跪坐着卧榻旁,却在用巾帕将一些甘露润湿在煜琏的嘴唇上,动作十分轻柔小心,全神贯注,直到浣妍靠近,手才略略滞了一瞬,复又继续。
“雪婵,煜珩告诉我,煜琏他……”
“奴婢知道。姑娘的东西奴婢已经收拾好。”雪婵依然是面无表情地看了浣妍一眼,又转头继续刚才的动作。
“雪婵,我知道你有些怨怪我,但我还是会想你的,虽然你从未对我笑过,但我总能看见你的笑,从你的眼睛里。”
雪婵手里的动作停下。
“煜琏曾经说过,等待是一种希望,希望不灭,你很快能等到他苏醒的,他也会明白你的心意。”
雪婵浑身一僵,回头看向浣妍,眼神有些紧张,有些被看穿的逃避闪躲,又有些难以置信。
浣妍灿然一笑,又看了眼煜琏,气色已有些好转,便转身出了屏风,挑了几件衣衫带上便出了梦居,将煜琏送与她的一众物什皆留在了木几上。
次日,浣妍行至宫门口时,煜珩已等在那里,一同等着的便是铮远。
浣妍好奇。
煜珩笑道:“接下来,我带浣浣去人界,月神也有些兴致,愿与我们同往。”
浣妍挤出一丝笑脸,点头赞同,心里却总觉得怪怪的,觉着若是只有她和煜珩二人就好了。
青河旁,毫无意外地,浣妍看见俞鲤坐在柳树下,仍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柳柳,原来你一直都知道我将死之事,这一千年来,我总在想,当日我如何从那魔障里出来的,出来后昏睡着的那 些日子,我每日混混沌沌饮下的那些汁液都是什么,直到昨日我服下了那延生,我方才知晓答案。”
“柳柳,这千年来,你将我瞒得这般辛苦。那日我醒转过来,却只见时任水神洛涵在我身旁,见我苏醒,便将那东珠交与我,说是东海龙公主刚刚离去不久,托他转交,让我将这东珠时时带在身边,便可至少保我千年无虞,从那以后,我发现东珠的妙处,来到妖界过活。”
“柳柳,你一直气我不肯将东珠之事告知与你,便以为我对那东海龙公主念念不忘。事实是,我当时确以为是龙公主救了我性命,但即便如此,我仍止于感激,未有他念。”
“柳柳,如今,我方知原来,是你用延生将死于魔障的我重新救回。一千年,我们错过太多时间,为何到现在才知晓这一切?”
俞鲤原本犹自说着,见到三人靠近,终于微微抬起头。
见到浣妍,俞鲤从怀中掏出东珠,递向浣妍。
浣妍不解。
“你先前害得细柳与我反目,却又在店中用东珠救我一命;接着,你助细柳养植成延生,却又引发戕蚀异变害得她丧命;最后,你用洌泉将细柳真身复活。算来算去,终是我欠你一笔,我俞鲤不喜亏欠他人,这东珠便当是还了这笔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