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妍与漓戈沉默着沿浣溪行走。
月色微凉,朦胧似轻纱,袅袅地落在两人身上。
浣妍忽的停住脚步,转身跳入溪水中,伸手在几块石头下摸着,片刻后,一只酒坛被她拎出水面,挥舞手臂比划着让漓戈打开。
漓戈伸手接住,疑惑地看了浣妍一眼,才将酒坛打开,迎来一阵馥郁芬芳,这味道毋庸置疑,是梦落花。
“妍妍,这酒为何会在溪水中?”
浣妍没有回答,或者说她根本未将这句话听进耳中,她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在溪水中的倒影,映着月色,清晰可见。
虽然她已将尘永的话认认真真地想了一天,又觉着自己已经坦然接受,但眼下,亲眼见到自己的脸,她心里还是禁不住骤然一痛。
倒影中的人,披散着零星几缕头发,脸上是红一块白一块的伤疤,延伸至脖子,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貌,只剩一双琉璃色的眼眸,在勉力透露着有关这张脸的主人的信息。
没错,如今,她的确是个丑八怪。
“妍妍……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漓戈压抑着痛苦出声道。
浣妍迅速捂了脸,背对着漓戈蹲下身子,任溪水打湿衣裙,打湿全身,好似这样,就能把一声的伤疤丑陋洗去一般。
“不管怎么样,总会想到办法治好你,就算不能,无论你是何模样,我……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妍妍,你且留在水明泽吧,莫要再回天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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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时分,浣妍从溪中站起身,她在溪中泡了一夜,漓戈便在旁陪她站了一夜,眼瞧着月亮从高高的天上,划下一道弧线,沉沉落下,继而朝霞起,曦光现。
双腿已经泡的发肿酸麻,浣妍有些站不稳,漓戈将她像在千焱洞那般抱起,浣妍没有拒绝。
呆呆地靠在漓戈怀里,浣妍借着晨光终于看清水明泽现下的模样,终于明白为何尘永无力为她治好伤疤。
水明泽上原本茂盛生长着的神草仙株,现在都是化作一地委顿的枯草,放眼望去,从桃林到浣溪,再到於歧山,无一例外,悉数凋零枯萎。
整个水明泽像是经历过一场寒冬,将所有花草都摧枯拉朽地毁灭,就连淙淙流淌的浣溪水,也比从前稀少了许多,或许,不久以后,它便要干涸了。
将一切的一切看在眼里,直到眼眶酸胀肿痛,浣妍才沉沉闭上眼,心里说不出的憋闷痛苦。
许久以前,尘永曾经对漓戈说,水明泽的浩劫即将来临,而她也许就是祸端。
虽然现在无法证实,浣妍心里却或多或少地觉着,尘永的话正在应验,而她的存在也许真的为水明泽带来了劫难。
一路霞光照,浣妍心里却无丝毫暖意,双眼虽闭着,却其实并不困倦,脑海里狂风般卷过许多事情,关于已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
一切从她离开水明泽开始,经历了许多相遇离别,甚至生死,想到这里,凤倾坠落火海,小弦相继而去的情景又浮现眼前,鼻头一阵酸涩。
直到现在,浣妍忽然觉得疲累,很想停下,像之前上千年里的那样,自在无忧地在水明泽上与漓戈他们一起生活。
可惜,事过境迁,许多事情都不是原来的模样,比如她,比如水明泽。
好像,一切都已经不能如她所愿,还能重回轨道,继续从前的生活。
她唯有一个选择——继续向前走,可是,在她有勇气跨出这一步之前,请让她先在这样安心的一个怀抱里休息一会儿,她真的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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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涟绮居的时候,浣妍看着一眼门外萎败的残花,久久没有移开眼,漓戈不知从何处摸出一片碧色面纱,覆上她的脸,如水冰凉滑腻,遮住她的半边脸,只留出眼睛。
浣妍顺着漓戈的目光怔怔地看向门口处站着的一人。
那人穿着一贯的宽大紫袍,面容娇艳胜女子,一双金色眼眸看见她的一瞬,波涛翻涌,骤然失笑。
“姰远……你……”辰远颤抖道。
“师父。”漓戈低声道。
屋内应声转出一人,正是尘永。
“辰远殿下,如你所见,请原谅在下方才不忍告知殿下天姬近况。”尘永低声歉疚道。
辰远快步向前,从漓戈怀里接过浣妍,难以置信,“怎么会这样,好好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浣妍模糊着视线,抬手抚平辰远紧皱的眉头,对他摇摇头。
辰远急道:“姰远,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治好你,一定会治好你,我去找灵羽,去找天帝天后,他们一定会有办法!”
浣妍含泪眨一眨眼,算作答应。
“二殿下所为何来?”漓戈忽然出声问道。
尘永接过话,面色凝重道:“辰远殿下原不知天姬在此,只因六界里出了大事,殿下担忧水明泽安危特来此告知与我们,正巧赶上此刻你们二人回来。”
“是何大事,居然会危机水明泽?”漓戈有些惊讶。
尘永重重叹一口气,皱眉不语,漓戈意识到事态绝非寻常。
“魔尊敖岳之子云莫,不久前冲破封印,返回魔界,近日正四处寻找水明泽的下落。”辰远肃然道。
云莫冲破封印?浣妍的心猛地一跳,一阵强烈的不祥预感袭来,脑中翻覆着零星片段。
她在紫竹林里与他畅谈,听他弹琴吹箫拨箜篌;她与他相约见面,听他讲六界鲜为人知的秘辛;她看他沐浴着月色,坐在莲池旁,蓦然转身,一张惊艳绝世的脸,额角暗红花纹映着鲜红泪痣竞妖娆,他站起身,芝兰玉树,气质卓然,恍如谪仙。
她递出她的紫玉钗,他伸手接过,告诉她,那神器啊,就在凤族岐山,一个叫千焱洞的地方。
与他相处的短短时光里,他一直这样温柔无害,甚至浑身还带着淡淡忧伤和思念,却从他得知花神柘舞的陨灭那一刻起,忽然起了狂风暴雨的变化。
他要找水明泽,是他不相信花神柘舞真的已经陨灭,或者,他执着地认为,花神柘舞仍是当年那般,只是躲在水明泽,不肯见他。
可是,无论如何,他重归魔界,终是要将六界这汪沉寂了上千年的湖水打乱了。
漓戈皱起眉头,许久没有回话,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漓戈,时辰到了,你该去汶疏居疗伤了。”
众人顺着声音来源望去,就见洌溪正站在涟绮居门口,定定地望着漓戈。
没有人知道洌溪是何时到来,却知道他的话不假,因为漓戈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浑身又隐隐泛出透明之势来。
漓戈还在固执地望向浣妍,神色担忧,却听尘永道:“漓戈,且随洌溪去养伤,这里为师自会安排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