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洗所有的衣物,包括行李箱,路途,栖息地的各种气味让她排斥,事实上每到一个地方,她都在忍受与自己不符的菌群,或许这样,使得她在每个地方都无法安心,每停下来就想到要逃离,所以不断地迁移。
清洗头发,身体,耳朵上的细耳针也脱下来消毒,手机每次出门回来也一定要消毒,她晾晒衣物,拉黑窗帘,缓缓睡去,睡眠昏沉,似乎多天来的疲倦,缺眠在这一觉里得到了补充。
傍晚将近六点醒来,看到上一届学生班长的发来的消息,他说灵夕给他的惊喜是惊吓,上次放假,他问她还在不在学校,她说回家,但其实是离职回家前两天,她避免他们要见她一面,没说离职的事。他们毕业的时候,灵夕十分不舍,时间过去了,她已经不在惦念他们,她也一直跟他们说:“随便记住,然后忘记”,在她的梦里时常出现的,偶尔闪现想念的,是带了一个学期的他们,他们在她的梦里,总是让人不放心的样子。
第三天,她母亲说要到市里去,她租的一间房已经欠了大半年房租,她需要出去工作一个月结清房租,她回来时给她一千块钱买菜用,这时候也拿不出更多来。
也同去了,尽管她只想待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买书来看,备考,但是她不能,一直在家她不知该怎么跟阿婆说,她还是不想告诉她,她已经离了职,况且别人也会觉得很奇怪,她不是有意隐瞒,不过是很懒得解释,况且也不可能解释得通,每天上两节课的工作怎么会做不下去?
她带了一袋米,一瓶油,又帮别人带好几瓶蜂蜜,到站下了车,两个人都头晕欲吐,她说坐公交车到租屋处,灵夕印象中不很远了,走路就能到,刚下了车实在不想再坐,再坐要吐,她说走路去。但是她说要歇一下,到一个奶茶店门口的藤桌椅上坐了,说想吃杯凉茶,问灵夕要不要,灵夕一看奶茶店那里有凉茶,进去一定是买奶茶,她已经想吐,奶茶平时就不吃,那甜腻感她实在不想吃。她说她不要,她进去了。
客运站在她脑中变得非常陌生,完全与当年的样子重叠不起来,高中时有一次在门口等敏华林书浩一起回家,唯一的一次一起回家,敏华见了她说:“怎么才一阵不见瘦成这样?”,灵夕倒惊讶着看了自己一眼:“有吗?”,敏华这么一说她才想起难怪牛仔裤最近一直有点松,她想到书里她们的对白,“其实我平常不是这么瘦”,“是为了我吗?”。
原来的一个小卖部没有了,她想找的是一个公用电话亭,但是也没有了,她母亲出来了,切断了她往下想,其实也不过是打了一个很碰运气的电话,这些事她早已经不回想了。
一会奶茶店的年轻人送了一杯大杯的烤奶出来,她虽然平时不喝,但黄敏常买,和她一起见多了也分得出大杯中杯,也因为她一直买烤奶,所以有印象。她倒很好奇母亲是怎么跟老板说的,她一定不知道烤奶这样的名字,但她没问。
她催她走了,母女俩拿着行李坐在这里,人来人往的人都要看看,她这次把行李减得非常轻便,一个黑色大背包,当年想买来去山里徒步,一个手提旅行包,都不装满,其实一个也已经足够,因为去前几天在L市租的房子,退租收拾或许要放些零碎东西。她一提一背,另一手帮她提几罐蜂蜜,已经觉得有点重,但看她提那个米袋子似乎更重,几步一放,跟不上灵夕,她和她换过来了,这时灵夕才知道里面是米和油,她这两年在家种了田,带米去就不用再买。
换过来后她走得非常快,轮到灵夕几步一歇,她一路看店门口贴的东西,灵夕知道她是留意招工的告示,她许久才发现灵夕没跟上,灵夕的手掌被勒得涨红,这情景像极了小时候,她给她挑木薯,玉米,柴,茅草,压得肩膀生疼,最终哭泣惹怒她,一路不欢而回,这次灵夕想一定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抱怨她带这许多东西。她转了弯,看不见灵夕了, 停下来等她跟上,灵夕终于还是忍不住轻轻说了声:“拿这么多东西,我不同你来你怎么拿?”,她只笑了笑,也没说什么,或许怕灵夕抱怨起来。
到了住处,因为弟弟来住过,整个房间乱糟糟的,灵夕坐着,什么也不做,事实上她也不会要她收拾,一定不会合她意,她母亲却什么都想收拾,到了她熟悉的地方,坐车的不适全没有了,无尽的对生活的热情,灵夕说饿了,她又忙着出去买菜,其实她可以出去到店里吃个粉打发,但想到接下来许多天可能都吃不上热饭,趁现在能吃上还是吃的好。
吃了饭没一会,她说她要走了,灵夕是先跟她说好到一个朋友那里住,她懒得说租了一个房子,她这几天到处跑也没跟她说,只说是到一个朋友那里去,她不想让她知道她的窘迫。
煮的鱼灵夕几乎没吃,她问她买什么菜时,灵夕说买排骨,但她说在家天天是猪肉,换一下,买了鱼,说“你从前不是爱吃鱼?”,灵夕知道她煮菜调料几乎不放,而鱼腥不放材料不好吃,但也随她去了。果然煮出来白色的,酱油也没有一样,姜也只一点点碎姜,几乎看不到,她吃了一小块,说这鱼是死的鱼,她说怎么会,是别人杀好摆在台上卖的,灵夕说是死了才杀来卖你也不知道,她便没说什么,估计自己也觉得不好吃。
灵夕便说带个玉米去,不然不带她又觉得买的东西都不吃,想必也是从前灵夕爱买玉米来煮,她这次也买了。
出门时没留意看车次时间,最快的一班车也要到三点十五分,还要在车站等两个多小时,她倒习惯,她似乎有过许多在车站长时间等车的经历,最长的一次是下午四点多等凌晨两点多的火车,她那时是逃离,在西北的一个小城里上大学,没开学就提前去了,只是为了逃离,她看着车站里的人从渐渐挤满到变得空荡荡,又渐渐挤满,又变得空荡荡,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漂泊感,那时她还没习惯,只感到无尽孤独,但从不敢往孤独上想,那个词根本不能想。但是她现在倒觉得这种漂泊的凄苦感有片刻的安全感,或许因为至少有个目的地要去,虽然在等,但是有个出发的时刻。
她记得她租住的房子离市政府不远,因为图书馆在市政府后面,而她找的房子离图书馆近,但是她在市政站下了车后,觉得非常陌生,市政府也不是上次见的市政府一样,她是忘记了回去时在附近上车的公交站站名。
她感觉得到,就在这附近,但是东西南北在她脑中转不过弯来,她从前走路一直凭感觉,这次也是,但还是越走越不对,看到一个爷爷走来,她他向问路,他非常热情地告诉了她。走了一段,她又忘记了爷爷说是向左还是向右了,又问一个伯伯,也很热情地告诉了她。
她终于找到了。
洗了脸,坐下来吃了半截带来的玉米,喝水,减轻了一点饥饿感,天快黑了,她去超市,她需要买一双拖鞋和一张被子。
买了牛奶,面包,梨和苹果,豆干,一小杯酸奶,她洗了,累得瘫软在床上。
很累却不太睡得着,到了半夜终于睡沉了,很奇怪怎么会有人的喊声,她以为是做梦,即刻又清醒过来,是真的有人在喊,像从楼下往上喊,企求的哀怜的语气,一个男人的声音,像失恋的人的哀求,有不停摁动打火机的声音,夹杂着短小的其他男人的说话声,难道是劝说?又像是夜里睡不着的人混沌的谈话,灵夕非常害怕,连起床上厕所也不敢,生怕惊动什么,最终起来了,也不敢开灯,开灯下面一定看得见楼上房间灯亮,她用手机屏幕的光,拉了窗帘的缝隙,她睡前故意留的,关了灯整个房间太黑了,留了缝隙有亮光进来,。
她恨不得天一亮就回去,“异乡,他乡,他的故乡”,她最近看的书,不相关的句子冒出来,只是不是他的故乡,是他人的故乡,她的异乡,但哪里又是她的乡?
她不敢睡着,想到妹妹,她也一直一个人住,但是她从来没想过和她一起,她们性格几乎是相反的两面,但是她小时候跟灵夕说她认为姐姐是最最独特的人。灵夕想到最坏的后果,想到一个叫林奕含的作家,一时间简直觉得自己被劈开了一样,如果那样她会痛恨得想杀掉自己,她无法接受,她等待天亮,天亮就写信给妹妹。
迷糊中,在一个什么地方,一起坐着,面对着电脑,剪辑一段视频,剪了很久,终于剪出来了,灵说这么喜欢玩这个,专门做这个好了,他只笑笑,没想到手一直握着,灵夕拿起来在他手上写字,他看了,说是这样的,这之后也一直握着。看过许多次表,每次都以为他要走了,一直担心着,最后他终于问几点了,“七点了”,这次终于要走了,放开握着的手,非常不舍,但知道无法挽留。
灵夕醒来,很惆怅,很久没有做这样的梦了。她想起昨晚的喊声,洗了脸,又在细细地咀嚼全麦面包。
秋:
昨天夜里,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往楼上喊,一个年轻人苦闷的声音,又有不停地扳动打火机的声音,让人想到不正常的人。
在朋友那里住,也是在半夜,听到一个年轻的患精神的疾病的人哭喊,悲戚异常,从一间房屋里走到巷子里,周围夜深人静,只有他的非常清晰的苦闷的叫声,听得人汗毛直竖。
我想到你一个人住非常危险,现在的社会,患精神疾病的,心理扭曲的,变态了的人好像越来越多,没有人,包括他们自己,知道他们会做些什么事,你一定要小心再小心,时时关注锁好门,听说女子独住可以买一些男性的衣服挂着晾晒,你不妨试试?现在白天说这些倒觉得有点好笑。从前倒听妈偶然说过,她从前带着一个孩子在外,夜里有人来恐吓,她怕得根本不敢睡。
其实如果可以,还是想你如果回来离家近一些的城市,或许让人放心一点。
安好!
姐 夕
她写完拍照发给她,下载了一个导航软件,跟着导航找到了一个书店,她很高兴,没想到真能找到,她该买书来看了,一个月后就考试,尽管听说小县城考试有不公正现象,但她还是有点信心。
三层的书店,很出她的意外,在这个小城里,能这样,已经很好,但是她没找到合适的书,逛了一圈,看到张爱玲的信集,唯一想买的书,买过她中年后写给最好的朋友的信集,读到后面,潸然泪下爱不释手,称为最爱的书,但她把它寄给敏华,从不轻易送人书,这是唯一的一本,她自己又再买一本。
买来一直带着不舍得看,像小时候有好东西不舍得吃掉,但是她后来一直是有好东西及早享受,因为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强烈的末日感,一切等待的东西似乎都会变化。
但是这次竟然回到了没懂得这个道理的时候,人有时候是循环的,不是层层成熟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