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韬此言一出,台下武者尽皆哗然。谁都知道,少林方丈之所以声称退出比武,是为了保住弟子宗伽。如今宗伽已死,依照江湖规矩,那便是恩怨已了,怎可旧事重提?
少林一派向来德高望重,于是很快有多名武者同江韬理论起来。
面对众人的指责,江韬不急不躁,笑着反问:“刚才方丈大师是否说过要退出比武?我派掌门是否说过宗伽若能接他一槊,少林方可留下来参会?那宗伽是否未能接下了我派掌门的一槊?咱江湖中人最讲究言而有信,少林身为佛门弟子,口出妄语也正是佛门十恶之一。那么请教诸位,这少林一派是否应当遵守承诺退出比武?”
“这……”
在其巧舌如簧下,与其对峙的武者们纷纷语塞。
“少林理应退出比武!”
皇罗伞下忽然传来一声威喝,一直与美侍嬉耍的李承乾摆出太子威仪,“当着本宫的面,既已作出承诺,如何可以不遵?来人,将这群少林僧众请离校场!”
智达瞪圆双眼欲要争辩,却被智普阻住。太子殿下已开尊口,岂有违逆之理。方丈智普沉默地向皇罗伞下的主位合十一礼,率众僧离去。
“太子哥哥,这样做不太妥当吧?少林毕竟有功于父王。”坐于李承乾身旁的九王子李治忐忑地扭动着身体。
当年隋末天下大乱,王世充洛阳称王。李世民曾在私服洛阳时不慎被其抓获,幸有十三名武僧侠义相救,方令他有惊无险地脱困。称帝后,李世民大行封赏。然那十三义僧只得一人入朝,其余十二位皆不愿为官,各自云游。其中几位如今正隐居于这少林寺中。
“有何不妥?若真让这些和尚当上天擂擂主,本宫岂不要威风扫地?”李承乾答得漫不经心,目光热切地望着擂台上的那名威俊的青年。刚才那一槊,他亦震憾无比。平日里,他最喜欢扮作契丹武士与人对战玩耍。那凶残暴虐的一槊,令他兴奋得浑身战栗,仿佛看到幻想中的自己步入了现实。
“正是!只有这般既威风又俊美的人物,才配得上天擂擂主。”坐于李承乾另一侧的汉王李元昌抚须称赞,同样欢欣鼓舞,“如此一来,这天擂擂台终于不再被僧侣霸占了。说实话,我早就看腻了那群光头毫无气势的打斗。”
转过头,他语重心长地对李治说道:“小九啊,那些陈年旧事就不要再提啦。如果真让和尚当上了天擂擂主,难不成要那些武林好汉剃度为僧,成天礼佛念经?这种事情一想起来就全身发寒啊。还是台上这位够味!如此俊秀,又足够凶残,实在是太对我的胃口啦!”
“王叔,知己也。”李承乾与李元昌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
“可是太子哥哥,那人刚才还好像指桑骂槐地讽刺过你。”虽然王叔与王兄都这样说了,李治心底仍觉不妥,想了想,再次开口劝说。
“有才华者性格自是异于常人。本宫有容人雅量,岂会计较那些许小事。”
……
与太子、汉王的厌弃相反,校场上的看客们自觉地为离去的众僧让出一条通路。
百姓之中,礼佛者并不少见,便是不礼佛者也会对僧侣恭敬相待。而在江湖,少林戒律森严,几乎从不与人结怨,反倒经常排解纠纷,声望极高。望着少林众僧默然走向校场大门,即使以其为竞争对手的名门大派心中也是百味陈杂。虽然远离皇罗伞,无法得知皇族间的谈话,但太子与汉王的畅意大笑却全都落入在场武者眼中。
与此同时,几名士卒走上擂台,抬走二钵的身躯与断头,并奋力清理宗伽支离破碎的尸身。
“一团臭肉,千古迷人看不足。万种狂心,六道奔波浮更沉。”
嘈杂声中,一道清音朗声漫吟,若淙淙流溪洗涤过纷扰的人心。
众人举目望去,说此话者是一位仙风道骨的道长。
道门领袖青风观掌门清玄子吟罢,望向立于浸血天擂中的青年,沉痛地说道:“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阁下阴煞之气如此之重,非祥也。”
尚天华将金钉枣阳槊在台上重重一杵,目光桀骜阴戾,“兵器造就即是用来斩杀,何来祥与不祥?武技习成便是用来征服,煞重岂非正好?道长若有不服,尽可台上论道!”
“说得好!”李承乾闻言更觉此人极称心意,不由抚掌大笑,一副欲看好戏模样,“道长何不受邀比试一番,多言何益?”
清玄子却是脸色微变后,淡声回道:“道经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意为天地并没有感情,对待万物一视同仁。于天地眼中,众生平等,无优无劣,万物皆可自由生长于天地之间。此之不仁,实为大仁。然则生而为人,岂可自视为神,如天地那般毫无情感,甚至妄断他人生死?道门之技,旨在造福天下苍生,并非为征服搏命而习。青风观已无意于天擂之争,就此向殿下请辞。”
言罢,他朝李承乾施了一礼,又向台上青年深深地望了一眼。他此番言语既谢绝了李承乾之令,也回应了尚天华的约战。
李承乾的笑容僵在脸上,并难以置信地碎裂。
大唐开国之后,为张显帝威,其祖父李渊尊老子为先祖,故而大唐上下对道门极为推崇。如今的大唐,举国道观林立,名浪之巅首推青风观。然而今日,当着江湖群豪,这位道门领袖不仅拒绝了他的比武提议,竟要退出比武大会,实是不给他这位神仙后裔面子!
不过为了彰显气度,李承乾还是忍下怒气,问道:“道长为何如此?难道是嫌本宫招待不周?”
清玄子拂尘一甩,诚恳进言:“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太子殿下沉迷于杀戮之戏,喜见生死相搏,非吉也。”
听他口称这个不祥,那个不吉,李承乾不由心生怒火:这牛鼻子老道没本事打擂,训起人来,本事倒是不小。
他脸色铁青,不悦地说道:“本宫开办比武大会乃是为国求贤,不做比试如何能分得出高下?道长想要比武不伤人性命,难道在两军阵前,道长也能说动敌人不伤人性命?道长若是没有胆量登台比武尽可直言!”
清玄子见他如此执迷不悟,轻声叹息,“殿下召开比武大会,欲求贤才,本意虽好,然则天生万物,唯人为贵,这种以命相搏的比武不比也罢。贫道奉请殿下,清静处于,虚以待之,无为无求,而百川自为来也。”
言尽,他再施一礼,领众道飘然而去。
“得道长提点,在下幡然悔悟,就此收刀归山。”
“走走走,本门也不蹚这场浑水了!”
……
继清玄子之后,不少与道门、少林亲厚的门派纷纷退出比武大会。
崆峒派虽与少林并无太多情谊,与青风观更是竞争关系,却也尾随退走。
一名崆峒弟子不甘心地向何昆定问道:“那宗伽在接槊之前已然心神不稳,才会为敌所趁,本门尚有高手未出,而那尚天华也不见得就定能胜过师尊。何况那几家大派一走,正是我派扬名立万之时,师尊为何要放弃这大好时机?”
何昆定冷眼瞅着自家徒弟,“哦,如此说来,若是你登台打擂,便有把握接下那位的掌中金槊了?”
弟子瞟着擂台上正被清理的血肉,立时息声。虽有取巧之嫌,然尚天华展现出的绝顶内力却毫无花俏。连清玄子都认为与此人对阵是以命相搏,他可没有那个本事。
何昆定冷哼一声,负手而去。有些话他并未出口。年少时的他脾气暴躁,曾树敌无数,上了岁数反而谨慎,方才他便是认出了那柄金钉枣阳槊的出处才不再发言。那是上一代九省五路绿林总瓢把子、后来的单大将军之槊啊!此槊一出怨魂累累,江湖恐将再起风浪。还是趁着风浪未起之时,及早抽身方为上策哪。
不大会儿的功夫,天擂各派走了过半,李承乾面色不禁僵硬难看。
李元昌不以为意地劝慰:“和尚道士尔,规矩破事多,不足与谋。今日太子得此真勇士,便可抵过成千上万的庸才。”
“王叔说得在理。”眼见有人不服上台攻擂,被尚天华一槊拍得血肉模糊,李承乾这才长长地舒出一口阴郁之气。
……
自腊月初八起,止于腊月廿八的武林大会,初时声势浩大,却因最后一日太子驱离少林,青风观当众退赛,其后众多门派紧随,以虎头蛇尾划终。
就在最后一日,泰山派掌门尚天华异军突起,以一己之力夺得天擂擂主之位。地擂擂主则无悬念地落入昆仑无别门季怜月掌中。人擂擂主经过几番激烈角逐,最后由名不见经传的吉祥庄庄主李云拿下。
随着大会落幕,江湖流言四起。有人耻笑老牌江湖大派斗不过乌合之众的新进泰山派。也有人指责太子不公,才致使泰山派轻松上位。一时间关于泰山派及其掌门的传闻遍及大街小巷。
传闻,原泰山明空派掌门宗守要不知何故伤重,遂传位于尚天华。
传闻,尚天华接任掌门后改泰山明空派为泰山派,并大肆合并周围诸家门派,又广招各路人手。数月下来,原来不过百来人的泰山明空派一跃升至门众超过千人的大型门派。
传闻,泰山派入派规矩极简,不论品性,只要武功高强,全都来者不拒。
传闻,尚天华掌中的金钉枣阳槊乃是上一代九省五路绿林总瓢把子、后来的单大将军的兵器,持此槊者将统领武林黑白两道。
……
坐在酒楼里,耳听着泰山派种种秘辛的艾离不禁撇了撇嘴角。
“艾女侠在想些什么?”与她同桌等餐的白浩晨问道。
艾离撑臂于桌,以掌托腮,故作落寞,“我在想,前一日我这江湖女侠的私事还是大家热议的话题。而今主角一变,我就再也无人理睬了。”
想不到这位名满江湖的女侠还有这么有趣的一面。白浩晨不禁莞尔,咳嗽一声,说道:“世间风言便如同这天空上的万里流云,看似雄据头顶不可一世,然则强风一至,便会崩析瓦解。”
“如此说来,我还是不够不可一世呀。”艾离说笑了一句,正经起来,“我说白大人啊,你来请客,怕是有事相商吧?”
今日是白浩晨特来请客。虽说昨日尚天华并未攻打地擂,照他的话讲,此宴是为了答谢众人多日守擂,以及照看师弟之情。
只是昨晚上季怜月被一群武林豪客拉去吃酒一夜未归,乔知叶忙着卖货脱不开身,莫小雨留下来照看伤者,所以他只请到了艾离与徐绍风,而路小花也被他一并请了过来。
白浩晨掸了一下身上的百姓常服,说道:“艾女侠,我此来可不是以官身相见。虽然咱们不算熟识,但我常听夏凉提起你。夏凉是我的师弟,既然你称他为大哥,不如也称我为大哥吧。”
“就是就是,大家都是熟人,就不要那么客气了。”路小花笑着给每人倒上一杯茶水。
“白大哥有事尽请直言。”艾离笑了一下,改口。
白浩晨道:“不知你对尚天华此人作何感想?”
艾离想了想,问道:“他当真是单通之子?”
白浩晨点头,“他亲口对我所讲。”
“杀父之仇……”艾离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道独立于十里亭外的身影。压下心口骤然而起的密痛,她道:“此人绝不会为朝堂所用,他参选擂主必是另有所图。”
白浩晨叹了口气,道:“我也是这般认为,并且当日便上报了太子。然而太子不仅不以为意,还认为能够收服此人是他的功绩。”想起太子当日所言,他不禁头痛地揉了揉额头。
“白大哥想让我们做些什么?”
“武林盟主的最后比试定于元宵灯会,在太子府中举行。我已在长安城内加派重兵防守,不过皇城之事,我却无能为力。”
“听说各擂擂主可带两人随行,其余各派也可派一人观看,不知是否属实?”
“确有其事。如果尚天华有何阴谋,那时将会其良机。”
“如此,届时倒要会他一会。”艾离兴味地勾起了唇角。各擂擂主可带两人随行,就随二师弟去太子府凑个热闹吧。顺便还可以见见久违的称心。
“师姐我也要去,尚天华是我早就定下的对手!”一直默不作声的徐绍风忽然开口。
艾离瞥了他一眼,平铺直叙道:“你不是他的对手。”
徐绍风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不服气地说:“我知其弱点!他心肺有损,不耐久战,只要我能跟他耗到最后,就有胜过他的机会。”
“原来如此,所以他才在最后一日参赛……”艾离沉吟后,又道,“即使他不耐久战,然其内力极为深厚,恐怕尚在我之上,以你现在实力应是无法将之耗尽。”
“反正他是我的对手,你不要跟我抢!”
“到时候再说吧。”
望着相争的二人,白浩晨暗自松了口气:太子对尚天华一副求贤若渴的样子,无论他如何进奏,不仅置之不理,反生责怪。而武林大会乃是太子一手操办,朝官们只当是太子嬉闹之事,无人愿管。如果尚天华真有阴谋,欲在元宵灯会上图谋不轨,至少那时有人可以牵制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