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有人打擂,宗伽还是依照比武规矩对二钵合十一礼。
二钵袖手观看,并不还礼,只口中说道:“师弟,别来无恙?”
宗伽阴沉着脸道:“施主当年屡犯门规,既已被逐出山门,便再无同门之谊,何来师弟之称?”
“既然如此,你是和尚,我也是和尚,就让咱俩比比谁的光头够硬!”二钵被提及最痛恨之事,面目立时狰狞起来,使出一记头锤,朝着宗伽猛冲过去。
宗伽提起戒刀格挡。光头撞中刀面,竟发出铜击之音。
二钵之所以被称为二钵,除了他的光头与手持铜钵一样显眼外,另一个原因是他的光头十分坚硬,坚硬到堪比铜钵。
他的一记头锤被宗伽戒刀挡住,并不收力,反而足下使力,头锤向前硬顶。
宗伽灌力于刀,抵住头锤,却见二钵壮臂探出,以手中铜钵敲向他的脑袋。他不由大吃一惊,他的头可并不坚硬如钵,若真被敲上,恐怕会如西瓜般汁水四溅。无法回刀,他只得缩身低头,这才避开被敲碎西瓜的厄运。
只此一招,二钵便抢占了先手。他得理不饶人,头锤与铜钵不停攻向宗伽的要害。
当年他不守戒律被逐出少林山门,因而怀恨在心。他自忖熟识少林/武功,便创出这套二钵功法,专门针对少林。少林讲究宗师气度、正气凛然,他便阴行诡道、胡搅蛮缠,少林讲究凡事留手、慈悲为怀,他便拼尽全力、以命相搏。
宗伽出身少林正宗,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打法,一时间阵脚大乱,接连后退。
“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
少林驻处,有僧低声唱吟。
随后一众僧人全都双手合十,跟诵念唱,声音渐广。
“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罗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摩诃、迦卢尼迦耶。唵,萨皤罗罚曳,数怛那怛写……”
此乃佛门静心咒,入少林者必修。宗伽不由随之默诵,心绪渐宁。
默诵中,静心咒之意浮现于他的脑海之中:
众生皆烦恼,烦恼皆苦。烦恼皆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有形者,生于无形,无能生有,有归于无。境由心生。持诵静心咒则不会被情绪左右。
静,以不动制万动。
静,心则清,体则凉。喜、怒、哀、惊、乱、静全由心生。
以不动制万动,宗伽不再被二钵频出的怪招所惑。他静守本心,不惊不乱,只自顾自地将手中一口雪花镔铁戒刀使开。他这一路少林刀法,乃经千锤百炼,攻守咸宜,虽无法破掉二钵的怪招,却尚可自保。
但见二人战作一处,当当之声不绝于耳,旁人看得眼花缭乱:不知是宗伽的戒刀击中了铜钵,还是二钵的光头撞上了宗伽的戒刀。
“兀那群秃吵什么吵,烦死人了!”
久战不下,二钵突然烦躁地跳出战圈,对着诵经中少林众僧破口大骂:“有本事上台来和洒家打上一场,在台下叽里咕噜地鬼嚎算怎么回事!”
领头诵经之人乃是少林达摩院首座智达大师。他身材魁梧壮硕,面容却慈善和蔼。面对二钵的叫骂,他如若不闻。
他身旁的小和尚却不乐意了,指着二钵气恼道:“师伯祖,那个大和尚不喜欢念经,他是个假和尚!”
一句无心之言却道出了真相。二钵当年被逐出少林除不守戒律外,其中一条便是不喜念经,时常扰乱经堂秩序。
“觉人之伪,不形于色。”智达轻抚了一下小和尚的头。
“老秃驴最是虚伪,一会儿再来收拾你!”二钵自己就是和尚装扮,骂起人来却全无自觉。当年他自恃武功高强,在寺中欺凌弱小,正是智达出手,将他赶出山门。而今日,他本已稳占上风,又是智达诵经,令对手稳住阵脚,这教他如何不心生怨恨!
智达不动喜怒,继续诵经:“由心生故,种种法生,由法生故,种种心生……”
二钵骂无对手,自觉无趣,转回身对宗伽道:“咱俩继续。”
“来吧!”宗伽应喝一声,摆刀迎上。
二钵的光头与铜钵再次同时攻向对手。然而此次,他那些古怪的招数似乎失去了作用。
静心咒的加持下,宗伽已思索出对策。那便是把二钵连人带钵看作是一副巨大的双锤。头锤是一锤,铜钵是另一锤。由心生故,种种法生……师傅这是在提点他,头锤也好,钵锤也罢,不必多想,见招拆招即可。
看破对手招数原型,情形立时转变,宗伽不再需要苦苦抵挡。不仅如此,但见他一口雪花镔铁戒刀白光闪闪,刀鸣声中似有梵音相喝,少林刀法的伏虎擒龙真意立现!
二钵被逐出少林之后,以原来修炼的铁头功配以铜钵再结合锤法,历经十余年才琢磨出这套奇异的招数。其所费心力与艰辛常人难以想像。为此,他不只一次洋洋得意地幻想,以此二钵奇法攻上少林,打败智达,羞辱方丈,并取而代之。孰料,他辛苦所创功法,竟敌不过对方的几句经文。现在的他连智达的弟子都打不过,又谈何取而代之?
他越想越怒,当年所受羞辱轰然涌上心头。
“气煞我也!”他大喝一声,不顾一切地凶猛冲上。
只是这一次,他的头锤使得偏高,并未撞中宗伽的戒刀,致使他的脖子却正处于戒刀的锋口之上。宗伽下意识地挑刀,这本无可厚非,如果二钵的脑袋是锤头,脖子便是锤柄,戒刀磕向锤柄只是极正常的打法。然而二钵练的是铁头功,脖子并没有练得坚硬如铁。宗伽又一直凝力于刀,二钵双锤力猛,他不使出全力便难以抵挡。于是宗伽惊愕地看到,戒刀砍中二钵的脖子,一片血花飞溅之后,二钵的脑袋便如坏掉的锤头般摔落在地。
比起再次受辱,凶僧二钵宁可一死!
二人打得极快,突然之间,那个凶狠丑陋的大和尚被砍掉了脑袋!不明真相的观众沸腾起来,甚至有人兴奋地爆出高亢的彩声。普通百姓前来观看比武,本就图个热闹刺激,只要死的人与自己无关就好。
骚动的擂台下,江韬的脸色极其难看。普通百姓不明所以,在场高手却不难看出,二钵乃是引颈就戮,故意求死。这二钵原是他荐来参会,因其武功独到,又与少林有着难解的深仇。岂料此人竟如此不堪大用,致使首战失利,实是丢尽了他这个荐者的脸面。
想至此,他恼羞成怒,冲着少林方丈智普悲愤地说道:“听闻少林戒律森严,贵寺僧人却当众持刀杀人。不知对待杀人破戒者,贵寺该当如何论处?”
“阿弥陀佛!”
智普高诵一声佛号,沉声道:“宗伽虽是无心之过,但仍是犯下杀戒。现罚其面壁十年,永世不得出寺,永世不得动武,永世为死者诵经超度。少林管教不当,退出本次比武大会,不再参与天擂之争。”
说完他轻诵往生咒,众僧的声音随之响起。
这一惩罚不可谓不重,少林一派今日久占擂台,其势已成,却在最后时刻退出天擂之争。一时间台下交头接耳,表现各不相同,有人面露欣喜,有人色成黯然。
宗伽面如土色,方丈这是想以全寺之名来保全自己啊。他蠕动嘴唇想说是二钵自己送上刀口,却最终未能出声。人已死,正如方丈所言,他犯下杀戒已成事实。呆立片刻,他合起双掌与众僧同声念起往生咒。
往生咒中,沸腾之音渐止,不少礼佛者合十致敬,场内一片肃穆。
咒法念毕,宗伽正要下台。
“且慢!”尚天华冷然出声。自仆从手中提过一柄长槊,他飞身登上擂台,阻止宗伽,“吃我一槊再走。”
“施主见谅,方丈已令我此生不得动武。”宗伽停住脚步,深施一躬。
尚天华面无表情,“二钵乃是本座麾下,本座欲替他还你业报。本座只出一槊,你若能接住,少林便可留下,继续参与天擂之争。你好生接招吧。”
“这……”宗伽为难地看向方丈。
方丈智普深直地凝望着他,并不发语,显然是让他自作决定。
宗伽咬了咬牙,道:“施主要还业报,自是可以。只是一槊过后,不可再与我纠缠,我自会去寺中面壁思过。”此人能当上泰山掌门,当是一位超一流高手。他这一槊,怕是极不好接。然而业报通三世,此生杀孽已造,即使接此一槊会身受重伤,若能偿还部分业报,那也值得,何况还可以令本派不必退出比武大会。
尚天华冷哼,“我说一槊便只一槊,岂会欺你。”
宗伽一想也是,堂堂泰山派掌门不可能当众说话不算。他横刀在胸,摆出完全防御之态,“如此,施主请出招。”
尚天华倒提长槊,一跃而起。
这一跃不过离地丈许,并未超出人们的认知。一些武者正要不以为然地评头论足,宗伽却突然流露出惊惧之色。
半空之中,尚天华衣衫鼓荡,周身空气嘶嘶作响。宗伽只觉数丈内的空气似被无形之力牵引,如铁壁般不断向他挤压。他如同一条被封于障壁内的离水之鱼,呼吸不畅,甚至逐渐喘不过气来。
这是气垒!据说非数十年苦修无法成形,只有极少的武林名宿才能炼成。而这些武林名宿大都不理尘事,隐世而居。这位泰山掌门看起来不过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怎么可能身怀这般不可一世的深瀚内力?!
他惊惧至极,心中忽起悔意:也许他该听方丈之言,立刻放下戒刀,回寺面壁……
就在此时,尚天华掌中金钉枣阳槊忽然熠熠生辉,一道金光厉如劫雷,向着宗伽面门呼啸而来。
宗伽肝胆俱裂,连忙咬破舌尖,压榨出所有力量挺刀相抗。然而面对劫雷,他犹如螳臂当车,瞬间土崩瓦解。
金光过后,宗伽所立之处唯余一滩血肉。
台下一片死寂。
紧接着,呕吐、哭吓之声此起彼伏。普通百姓最多只看过刽子手砍去罪囚头颅,何曾见过如此血腥暴力的场面。
武林群豪虽不至如此,却也俱被那一槊之威震憾得噤若寒蝉。
血泊之中,尚天华秀美的脸上无一丝波动,犹如一只俯看尘世的冷血冰魅。
良久,少林方丈智普口诵佛号,表情沉凝,“施主杀性如此之重,实乃不幸根由。冤冤相报,必将累世无宁。”
“命债只有命来偿,岂能任由尔等巧言逃脱。”尚天华一脸漠然地挥动长槊,抖掉血渍。能一槊击杀宗伽,他看似举重若轻,实则功力尽出,甚至连护体真气亦全部用上,而对方心神失守亦是重要原因。
眼见爱徒惨死,智达痛心疾首,“上天有好生之德。施主尝言,自古英雄出炼狱,难道施主真要把这好不容易清静下来的江湖化为炼狱苦海吗?”
江韬眼珠一转,插口说道:“刚才方丈尝言,少林会退出本次比武大会,不再参与天擂之争,不知可还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