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泓借紫禁飞檐,圆转身形,于不可能之间,聚月辉雪色为剑,一剑便刺向朱崇祯,一瞬之间,已逆转颓势。胜败生死,便见分晓。
载泓这一式败中求胜,全力而出,眼见朱崇祯已是躲闪不及,载泓有心收手,但身形已老,眼看剑刃相距朱崇祯越来越近,载泓的心,却不知怎的,竟有些伤感。
自己将要刺中的这个少年,可是这些年来,自己一直渴望一见的少年啊!
这短短一瞬,于载泓而言,虽有似天长地老,仿若沧海桑田。但于这人世,究竟不过一瞬!一瞬过后,载泓霜剑便刺中朱崇祯,透穿而出,清门众人看到,都喜动颜色,正欲作声欢呼,忽见虚空之中,竟又闪出一个朱崇祯,却不出刃,并指前出,指尖剑气嘶嘶作响,不过石火光中一寄,便擦着载泓脖颈,一刺而过。
载泓一呆,忽听脑后“嗡”的一声,回头一望,却是琵琶复又落下,被朱崇祯轻轻握在手中。
“门主可还要斗下去吗?”朱崇祯依旧清清笑道。
载泓虽不知朱崇祯如何闪过,又如何不决生死。但也知今日这场争斗,尘埃已定。
“这天下权,若你想取,任你去取,”载泓惨然一笑,“败军之将,再无复言!”
“谁说败军之将,便没有纵论天下之权?”朱崇祯忽正色说道,此时的他,倒比决战之前,更显郑重,“兵强马壮,胜者为王,的确中华自古皆然。但从今后,再不如此。西洋所谓立宪共和,真义为何?说到底,不过是人所欲言,畅所欲言。即便是败者,也当如此。门主通晓经典,不知可否读过我所译之书?当年美利坚内战,死伤无数,可战事一定,便又是同胞。南军首领罗伯特?李更是尊为民族英雄。今日我创立民国,政制之变,不过小道;政风之易,才是根本!”
载泓听完,摇摇头,“移风易制,谈何容易?正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中华千年以来,便是秦朝制度,汉家道统,轻易间,怎么会变?须知道,这片大陆不是美利坚,清清白白,任你涂抹;中华这片土地,炉灶已深,想要另起,不知道要花费多少金钱多少血才行?”
毕竟这场紫禁之巅决战,载泓是输掉了。但她不觉得的有什么失落,只觉身上的那副千斤重担,今日忽然就因此卸掉了。其实她自己也恍然未觉,原来她深心中,其实是极盼望输掉这场决斗的。
改朝换代,何其容易?移风易制,何其艰难?载泓这几年间,辛苦经营,实实在内心中,已经心丧如灰,再不信中华有半点希望。
“谁说美利坚是片清清白白的土地?”朱崇祯忽然一矮身,盘膝坐在这紫禁之巅,怀中抱着琵琶,轻轻撩拨起来,三两声珠翠相击,未成曲调,却有情致,“你以为那印第安人没有政制可言吗?欧洲这些白人,自已没有能力根治瘟疫,胆小逃生,却将其他人的活路,生生掐断。其人不过是披着文明的面皮带有野蛮筋骨的怪物。与我煌煌汉族,相距何足千万倍!”
“当年蒙元武力强横,冠绝宇宙。可我朱氏先祖,洪武大帝曾发明誓,要这胡人,永无百年运!今日你见那西洋人挺胸叠肚,自以为得势,我便与你说,不出百年,这情势便要倒置,我中华,便会复立宇宙之巅!”
朱崇祯这话一说出,载泓却反倒笑了出来,“偏你倒有这般自信!可你看如今山河破碎,中华被人一辱再辱。这举国的士子,固土的守旧,留洋的激进,有几个人如严几道一般持重谋国?”
载泓这话,却将朱崇祯说的眉头一皱,“我竟不知,原来你也这般自疑……”
不等朱崇祯说完,载泓已然插言说道:“非是我自疑。今夜公子来会,说要创立民国;一战斗罢,公子却说,胡人无百年运,中华终会鼎立宇宙。我竟不知,公子究竟要如何了?”
朱崇祯哈哈笑道:“我要如何?方才不是说的清楚,我要开启这楚汉之乱;但我亦要护住中华道统不绝,说来自相矛盾,不过借来火种,渡这中华,浴火涅槃而已!”
“原来,你不是为了改朝换代,也不是为了移风易制,你想的……你想的,竟是淬炼民族!”载泓忽然悟道,不禁大为惊异。
朱崇祯一击掌,“门主果然智慧!方才之战,果然值得!”
“公子过誉了,”载泓叹了口气,也委身坐下,却抱膝望月,有些伤怀,“公子说了这么许多,莫非想要清门相助吗?”
“门主果然知己!”朱崇祯微微一笑,却一低头,对载泓说道:“正是要向门主,借西楚霸王一用!”
“恐怕要叫公子失望了,”载泓闻言,略略一想,却摇头拒绝,“西楚霸王何等英雄,我麾下怎会有如此人物?何况,这西楚霸王,终究是旧时代一点残火,怎敌得过新时代滚滚风潮,终究是要陨落如尘。即便我麾下果然有此英才,我岂会让他去做这等不智之行?”
“门主,你宁为一人而舍天下吗?”朱崇祯劝道。
“天下何轻?一人何重!”载泓笑道,“你所译经典之中,这两句话,不也被反复吟咏吗?”
“不错!不过我还有一句话,是非功过,由人自选!”
“可清门,还是有清门的规矩的。这楚汉之乱,再怎么乱过,淬炼民族,再怎么炼过,这信义二字,却是永不能丢弃的。我不会陷人于不义之中。”
“不过我倒是想问,为何你要向我借人?”载泓忽然问道,“你难道自己做不得楚霸王吗?若是你自己爱惜羽毛,不肯担着骂名,又为何让人受过?你莫要忘了,圣人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朱崇祯苦笑一下,却低声说道:“我倒是不惧做这楚霸王,也不惧这千古的骂名,只是我任之艰难,却比这楚霸王,更加困难数倍。”
“我听闻革命党人之中,也有不少举人士子。便是那孙文,也是好名有术,难道你果真无人可选吗?”载泓又逼问一句。
“谈何容易楚霸王!”朱崇祯被载泓这一句话,却逗的笑了,“我虽是想引楚汉之乱,但也要所托是人。那楚霸王,威压天下,有的是豪勇和手段。那革命党人之中,皆未经政事历练,口中说的天花乱坠,真正行起事来,只怕倒行逆施,更加不堪。门主智慧过人,我自不用相瞒。今夜便实话与门主说了,如今这革命党人,只能做那脸厚心黑手段狠的汉家高祖。做楚霸王,他们还未有此种资质!”
“哈哈……”载泓闻言,纵声长笑,“你将刘邦小儿说的这般不堪,可千古史书中,你那民族,却是汉族!以刘邦小儿所建皇朝为名!说到底,你还是将美名留与自家,却要将千古骂名,泼在我清门众人身上!”
“门主!”朱崇祯心中也有些愤怒,口中声音,也比先前疾厉许多,“你莫要这般辱我!这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楚霸王虽是封建时代最后一抹残火,但司马公史记一出,谁人不赞叹,不为其击节叹惜!?刘邦虽得天下,但千古以来,谁人又曾高看?不过是骂名而已。都说是成王败寇,可这两人,谁是豪杰谁小人,不但史书公断,便是天下悠悠之口,也有明知!”
朱崇祯一时激愤,说出这四个字,不料却触动了载泓的心事,载泓呵呵一笑,说道:“是啊,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也罢,既然已是败寇,夫复何言!也罢,我便替你担一回这千古骂名吧!”
一语说罢,载泓长身立起,冲着下面喝道:“今日决战,清门已败!帝制当死,民国须立!我大清……我大清,从此便亡了……”
方才众人见朱崇祯闪出,两人乍合便分,其后却不再比斗,只是落落相谈,俱都十分讶异,不知这胜负究竟如何,此时载泓扬声说出,清门众人顿时脸色便如灰,不过一晃神,就有几人,如那端方严复,俱都放声痛哭起来。
载泓也是两行清泪渐渐滑落,自紫禁之巅,便向阡陌尘埃坠去。她稳住声音,却又喝道:“我已与朱崇祯商议定论,清门虽败,但其后政事,仍当由清门中人执掌!”
载泓顿了一顿,似有些不忍,但终是说道:“袁世凯何在?”
袁世凯正自一旁低头垂泪,忽听的载泓叫道自家名姓,便闪身上前,冲着紫禁之巅跪倒,口中应道:“老臣仍在!”
“慰亭,今后政事,千难万险,便要让你一肩任之了!”
袁世凯不知载泓与朱崇祯究竟如何商议;这政事,又是要如何交托在自己手中。但此时此刻,面对载泓重托,他只是伏身拜倒,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口中应道:“门主但请安心,老臣便是粉身碎骨,也当将江山打理妥当,不让门主挂累!”
听到袁世凯“粉身碎骨”四个字吐出,载泓面上苦笑一下,仰头看向那轮秦汉明月,心中如同千万钢刀攒刺。好一会儿,载泓轻轻冲着紫禁之下的袁世凯说道:“慰亭,生受了!”
说罢,转头看向朱崇祯,却冷声说道:“如此可如你愿?”
朱崇祯起身躬身向载泓施礼,“多谢门主!不过,请门主恕朱某得寸进尺之罪。朱某之任,委实艰巨,非我一人所能担当。朱某斗胆,请门主不弃,助朱某一臂之力!”
闻言,载泓只是轻轻一笑,常伴朱生侧,这以前,又何尝不是自己心愿。但世事弄人,“想要我助你,来世再言吧!”
一语说罢,载泓忽然软软倒下,朱崇祯大惊,急伸手,揽住载泓,却见载泓面如白纸,气息散乱,显然是服毒之状。
“门主这是何苦?”朱崇祯大声叹惜!
“国之将亡,总要有人殉国。国丧于我手,我岂能苟活?”载泓轻轻闭上双眼,“要我助你,却等我再睁开双眸吧。”
说完,载泓凝力一掌击在朱崇祯肩上,身形借力飘出,飘在虚空之上,便如落叶,无声无色,如土如尘,静静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