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秋,往往来去无声,最是迅猛,不过几层秋雨,便能落尽一树的繁华,让人的心,空空落落,仿佛一点点生气,也要随着这秋而去。好在还有秋蝉,在那里若有若无的叫着。听着蝉的嘶鸣,人的心,才慢慢的稳下来,有了那么一丝的慰藉。
百花深处胡同深处的那栋宅子里,院中的几棵老槐树,如今都只剩下了残枝枯干,或刺或伸,虬结屈曲。
王士珍像往常一般,推门进院,可他刚推开门,却蓦然发现,那人却已经走出屋子,此刻正站在院中一棵老槐树下,仰首看着悠悠的云,和这四四方方的井中天。
王士珍一愣,便悄声的进去,慢慢的合上门。一反他平时的做派,要知道,以前他进院时,总是故意弄出些声响,或是重重的脚步,或是将门推的吱吱响。但此刻,他却将一切放轻,生怕打搅了那人的秋思。
合上门后,王士珍不敢稍动,只在门边静静的站着。偶尔一阵西风吹过,卷起一阵落叶流光,盘旋飞舞;或是天空忽然飞过一群白鸽,自由回翔,送来鸽哨轻灵。
“聘卿,朝中出了什么事情吧?你为什么没告诉我?”又一群白鸽飞过之后,那人忽然问道。
“回主子,也没什么大事,”王士珍恭敬的答道,“南方出了点乱子,还是那些革命党在闹事,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那人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追问下去,“商务馆的新书,还是没有出吗?”
“回主子的话,快了,说是书稿已经到了,正在排版,估摸着这个月十五,月圆之时,新书就能出来了。”
那人听到王士珍的话,像是颇为高兴,声音都有些轻松,“嗯,不过还有十几日,这……”
话说到一半,那人突然看到院子的一角,几株秋海棠已经颤微微开出老大的花,粉白棕红,各有不同,争奇斗妍,群芳争赏。
她的脑中,忽然想起了九年前的一句话:
“十年之后,花开之时,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你我不见不散,一了百年恩仇!”
转眼间,已经是十年了呵!这约期,马上就要到了。只是自己,还有一战的心绪吗?
王士珍久在那人身侧,看到此景,便知端的。他想了想,正打算将朱崇祯之事说出,却听门外一阵喧哗,跟着便有太监高叫了一声:“摄政王到~庆亲王到~”
听到外面的叫声,王士珍暗叫不好,还不等他反应,那院门已经砰然打开,摄政王载沣愤然而进。
一直站在背对着院门的那人,依旧背对,并不转身,只是淡淡的说道:“摄政王今日怎么有闲,到了我这偏僻小院里来了?不怕沾了晦气吗?”
“怕,怎么不怕?只是你的晦气太大,就算是我不来,也逃不掉,早就沾满一身了!”
“哦?摄政王话中有话,不知道究竟说的是什么?我这个有罪之人,有几年都没出这个院子了,外面发生了什么,摄政王还是要直接说明白的好!”
“哼!你会不知,若是没有你在后面撑腰,这几个奴才,如何会这般大胆?!”载沣越说越气,忽然看见跪在一旁的王士珍,疾走两步过去,抬脚就向王士珍踹去。
谁知他不过刚抬起脚,就觉得腿上一麻,抬起的脚又软软的落了回去,就像根本没有抬起来一样,后面跟进来的庆亲王奕劻,还以为他忽然发了善心,想要搀起王士珍呢。
“在我眼前,还没人敢随意动清门中人!”那人淡淡的说道。
“清门?你眼中还有清门吗?你眼中还有我们大清江山吗?”载沣腿麻酥酥的,动不了身,但是火气却更大了,“祖宗传下来的江山,就要被你的门人毁了,你还有脸说清门!”
听到载沣的话,那人忽然转过身来,眼神清厉,直透过载沣的肺腑。但话却问向了还在地上跪着的王士珍,“聘卿,你说,摄政王究竟再说什么?你们背着我,做了什么?”
王士珍掉过身子,冲那人跪倒,低着头回道:“主子,革命党人在八月十九日占了武昌,陆军大臣荫昌领着北洋第四镇和两个混成协前去平叛,现在还驻扎在信阳大营。”
王士珍说的简单,但那人何等聪明,一听便知其中究竟。“原来是这样。摄政王,我越发的糊涂了,这种兵家大事,跟我一个圈禁在这小院的罪人,有什么干连呢?荫昌那奴才迁移不前,贻误军机,可怨不到我的头上。”
载沣看他一口便推脱的干净,心中更是愤怒,可偏偏却是无可奈何。一旁的奕劻见势不妙,赶紧插口说道:“莫要动气,莫要动气,有话慢慢说嘛。都是爱新觉罗的子孙,谁还能丧了良心,把祖宗的江山在自己手上丢了不成。”
这话看着是劝载沣,骨子里,却是直向那人刺去。谁料奕劻说完,载沣气呼呼的不说话,那人,也好整以暇的抬头又看起了千载悠悠的白云,也不接口。竟是把奕劻晾在了一旁。
好个奕劻,毕竟是在北京这大酱缸中混了七十余年的老滑头,别的不会,唾面自干的厚脸皮,那可是学的十分精到。只见他干咳了两声,便对那人说道:“我好歹算是你的叔叔,今日便劝你两句。如今大清朝风雨飘摇,可不是怄气的时候。刚才王士珍没说清楚,叔叔便多几句嘴。”
那奕劻见那人依旧抬着头,又干咳两声,接着说道:“如今可不仅仅是丢了武昌,长沙和西安,都被革命党占了。现在湘鄂陕都在闹独立,那萨镇冰,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停在九江城,也不听你六哥的话,说什么要中立于内争……”
“是吗?”那人忽然截断奕劻的话,说道:“庆亲王说这些国家大事给我这个圈禁之人,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呢?”
“庆王,不要再跟他兜圈子了,”摄政王载沣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一把丢了过去,“你自己看吧!”
那纸轻如鸿羽,在虚空中忽沉忽浮,映着一地落叶,看过去,却是那么柔弱。
那人一伸手,凌空一凝,便将纸拿在手中,落目看去,却是寥寥数语:
“嗟尔清朝,气数已尽!帝制须死,民国当立!”
旁边落款处写着“越州故人,践赴十年之约!”
“越州故人”,那人看到这四个字,忽然自失的一笑。该来的终归是要来的。他此时而来,倒是挑的好时候!摄政王,孤儿寡母,一切倒像是旧时的翻版。
原来这被圈禁的人,正是昔日带人闯进方府,灭了方家满门,谋夺紫皇刃不成,被朱丘逐走的爱新觉罗?载泓!
书中暗表,这载泓,其实乃是睿亲王多尔衮后裔。当年为了谋夺紫皇刃,清门在诸亲贵子弟中拣选良材,最后载泓因为资质超拔,脱颖而出,定为清门的少门主。但清门的规矩,非皇室子弟不可执掌清门。于是,当时病中的恭亲王奕,便收载泓于膝下,以便载泓可以执掌清门。奕子嗣不昌,唯一活下来的二子载滢,又过继给了别人,临死能有载泓陪在身边,也是老怀甚慰,只是可惜,载泓终不能承继自己的王位。
载泓自南洋归国之后,承继奕之业,求富自强,只是因着自己生为女子,不能堂堂正正理事。终于在宣统即位之时,被载沣以此为借口,圈禁在这百花深处胡同。而载泓当年任为股肱的一些干臣,也被载沣寻出各个借口,打压的打压,放逐的放逐。
可这载沣,终究只是个草包。连慈禧的那等控人的手段都没有,不出三年,便弄的朝野离心,民怨沸腾。终于在今年五月,连出皇族内阁和铁路国有两大昏招,被革命党人抓住了空子,武昌星火一发,顷刻便成了燎原之势。
可这时候,偏偏新建的北洋陆军,自己根本使不动。不但调令被迁延了许久才发出,就是北洋陆军的整军出发,也出奇的缓慢。即使自己重新起用了袁世凯,也还是不行。眼看着西安和长沙也造了反,全国都有些动荡,虽然北洋陆军在自己的一再催促下,终于南下。可这北洋,哪里有南下打仗的意思,悠哉游哉的倒像是出去观光,慢慢的向信阳大营进发。
载沣是个十足的草包,只会在那里着急,却没有想到其中的猫腻。还是一旁的奕劻看不过去,悄声的指点了他,载沣这才明白,自己这个摄政王,竟然还不如一个被圈禁的人!
来的路上,庆亲王奕劻一直劝载沣不要动怒,要好好说话,毕竟现在,是有求于人。可这载沣,如何能拉下脸来?不过三年之前,他还站在高高的楼台之上,看着这个钟灵毓秀的清门门主,是如何的在自己轻轻的一句话之下,便被圈禁于这小小的宅院,凄凄惶惶的度日。可现在,居然要自己开口求她!
载沣毕竟是载沣,即使求人,也会有自己的求法。
“听说门主一向喜欢商务馆的书,恰巧前些日子,商务馆新出了一套,我便让人取了。门主知道,我一向不爱读什么书,算是借花献佛,聊表我对门主的歉意吧!”
说完,载沣便一击掌,对外面喊道:“把书拿进来。”
听到载沣的喊声,外面一个太监,溜溜的捧着一套书跑了进来。
王士珍听到载沣之言时,脸色便有些难看,此刻看到那太监所捧的书盒之上,分明写着“1787年联邦制宪会议记录汇编”,便一下子面如死灰,双眼一闭,心中着实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