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8日,长沙大西门码头,晨,天气清和,明见万里。此日的长沙,满城尽是“汉字”白旗,从城中直挂到了码头。码头上锣鼓喧天,人似潮涌。
几日前,长沙新军附义,兵不血刃便驱走了巡抚余诚格,之后革命党人便簇拥焦达峰为湖南军政府都督,陈作新为副都督。两人方一就任,便大肆扩军,准备兵分两路,南下援赣,北上援鄂。这短短的数日,便招兵六万余人,编成四镇兵马。这一天,便是首批援鄂湘军誓师北伐的日子。
湘江滚滚东流而去,岸上众人意气风发。陈作新举起酒杯,向王隆中说道:“我敬接星一杯,祝你此去,北伐中原,直捣黄龙,建我湘军第一功!”
王隆中哈哈一笑,端起酒杯,“我四十九标兄弟,必不负湘中父老所托!这一去,一定打出咱们湘军的威风,让湖北佬好好看看,我们湖南子弟的血性!”
“好!”焦达峰将手中的酒杯举到胸前,“众兄弟,满饮了这一杯家乡酒!我焦达峰在这里,祝四十九标的弟兄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光复我汉家江山!”
“谢都督!”
王隆中等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都督,且在长沙静候,我湘军捷报,不日便将传来!兄弟们,出发!”
江风烈烈,鼓声磊磊,这一路援鄂新军,怀着满腔热血,踏上征程。
焦达峰和陈作新伫立在码头,一直到兵船渐渐消失在浩淼江空,这才与众人作别,翻身上马,在长沙市民的夹道欢呼声中,慢慢回转都督府。
“振民,这新军是不是扩编的太多了?”焦达峰一边冲路边热情的市民摇手致意,一边说道。
“鞠荪,你这是什么意思?”陈作新本来十分兴奋,听到焦达峰的这句话,顿时脸色有些难看,“革命尚未成功,正是我汉家子弟用命之时。不久之后,你我便要兵分南北,各赴鄂赣,到时候,只会担心新军人数太少,哪里会担心它多?鞠荪,光复全国,这军队,是多多益善!”
“这事,你不说我也知道,”焦达峰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可是振民,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只是长沙一处新军,便有四镇六万,每天的军费支出,实在浩大,巡抚藩库里的银钱,恐怕已经支持不了多久了。”
焦达峰的这番话,委实让陈作新有些不解。陈作新家学渊源,文武双全,书画尤佳。但他究竟是儒家子弟,对这钱粮兵谷之事,一向轻视。长沙城一光复,他便一心想着扩军备武,银钱方面,一向是焦达峰负责,他却是从未考虑过这钱粮的问题。
“鞠荪,我素知长沙富庶,单是海关关税一项,每日便有不少进益。别说维持四镇新军,便是再多两镇,恐怕军费也绰绰有余吧?”
焦达峰听出陈作新话语中的不满。心中暗暗也有些生气。要知道,这焦陈两人,虽然适逢其会,共领长沙光复,但说到底,两人分属不同革命阵营,一向各不统属,相交更是泛泛。陈作新在湖南一地运作多年,长沙新军多半只知道也只服从陈作新,若不是有同盟会的任命,恐怕这正都督一职,还轮不到焦达峰来做。事实上,当日在谘议局,双方人马便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不得已,才弄出正副都督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结果。
“难道他们没有报告你吗?”忍住心中的怒气,焦达峰淡淡说道,“军政府一成立,我便派人照会了海关税务司伟克非,要求接管海关,将税款存贮在大汉银行,可是伟克非一直拒绝交出……”
“拒绝?”陈作新胸中一股英雄气勃勃而出,未等焦达峰说完,便抢言说道,“他英人为什么拒绝?这是我们汉家的财物,本来就应该由汉人来接管!你尽管去谈,英人再不同意,我就带人去橘子洲头走一遭!”
“振民,不要莽撞!”焦达峰看了看陈作新,心里实在有些厌烦,“庚子年拳乱的事情,你不要忘了!这不是与洋人斗气的时候。如今我们的首敌,是满清!”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是想出个办法来!”陈作新嚷道,“不管怎样,我的士兵,一个铜子一粒米,都不能少!”
听到陈作新这句话,焦达峰一皱眉,双腿一夹马肚,催马往前快行了一个马身,依旧笑脸迎向路边的长沙市民,却不再与陈作新接话交谈。
路边的人群,看见英姿飒爽的焦陈二人,都大声欢呼,鼓掌迎接。此时的场景,倒是像极了朝廷大员出行的排场做范。
农泉刃站在欢呼的人群中,看着焦陈二人跨马游街,意气风发。不自禁的笑了出来。笑完,却又摇摇头,叹了口气,转身便离开了。
没走几步,旁边却有一个人靠了过来,一拍农泉刃,问道:“溪篌刚才笑些什么,莫不是也与那些凡夫俗子似的,艳羡焦陈二人的威风?”
农泉刃一惊,回头一看,却是自己少年时的好友,茶陵谭家的谭延昭。
“原来是玉庵,你这出入无声的,倒是唬了我一跳!”农泉刃笑道。
“莫要打岔,”谭延昭笑道,“你农溪篌是何许人,会被我吓到?你倒是说说,刚才笑些什么?”
农泉刃哈哈一笑,答道:“倒也没什么,只是看到今日这般场面,想起史书上的一段话,觉得有些好笑。”
“是哪一段?”
“当日始皇帝巡视会稽,车马煊赫。汉高祖与楚霸王都曾在路边远远观看。此一时,倒是像极了彼一时。”
“哈哈,溪篌这句话,倒是颇为有趣,不知道你心中,想的究竟是‘彼可取而代也’,还是‘大丈夫当如是’?”
“玉庵以为呢?”
“哈哈,不瞒溪篌,我观那焦陈二人,沐猴而冠,不过是插标卖首之徒罢了!”谭延昭忽然低下声来,“实话与溪篌说,我这次找你,正是有所求而来。”
“哦?说来听听。我倒是想知道,究竟有什么事情,还有你们茶陵谭家办不成的?”农泉刃有些惊疑。
谭延昭看看四下无人——因为人都去了路边看热闹去了,便附在农泉刃耳边,悄悄的说了几句。
谁知农泉刃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这种小事,还值得你如此谨慎,你方才不是说了吗,那二人不过是插标卖首之徒罢了。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们茶陵谭家,一向忠于朝廷,怎么今日倒也想凑这造反的热闹?”
谭延昭苦笑一下,说道:“这是我们谭家那位祖宗的安排,我只是执行罢了。究竟是为什么,老实说,我也不是十分清楚。溪篌,请你帮忙,也是我们谭家那位祖宗的意思。”
农泉刃本不想插手这种事情,但是听到谭延昭最后一句,便知道自己今日是一定要趟这次的浑水了。他昔日受过谭家的大恩,此刻谭家族长出面,他是绝对不能推辞的。
“既然是那位的意思,我农泉刃自然没有异议。走吧,你我寻一个安静的所在,好好计议一下。”
不提这二人如何商议,却说焦达峰回到都督府,眼见府中又是挤满了催要钱粮的人,心中直在发苦。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才好。他左挡右避,终于在中午前,将这些讨债的祖宗们打发走了。
其实,讨要钱粮的众人,倒也不是真被他打发走了,而是时近中午,大家都回去吃饭,有许多更是直奔了都督府旁边长沙最好的酒楼。
见众人散去,焦达峰坐在屋中,心中一阵发苦。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句话不是单说陈作新,也是他这几天的自嘲。谁能料想的到,堂堂的长沙府,竟会如此困窘。革命之前,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满清不是没钱,只是不用心经营中华罢了。谁知光复成功,才知道打理政务的艰辛。
焦达峰正在屋中感慨,庞光志忽然兴高采烈得走了进来。这庞光志,乃是武昌首义之后,同盟会派来长沙传递消息的同志。只见庞光志一进门便高兴的对焦达峰说道:“鞠荪,我有一个筹饷的好主意!”
焦达峰闻言,顿时喜上眉梢,“快说说,到底是什么办法?”
“我刚才出门,碰上以前的一个老朋友。他听说我们军政府财政困难,便给我出了一个主意。他说,这长沙北门外文昌阁的湘善记和丰火柴公司,哦,就是那个百姓口中的洋火局,每日能有几万两的进项……”
“你不是要我去截了洋火局的进项吧?”焦达峰没等庞光志说完,便插言道。
“当然不是,这等明火执仗的事情,我们革命党人怎能去做?”庞光志继续说道,“我的主意,要比你说的可高明许多。你大概也知道,这和丰火柴公司,在长沙发行了一种纸票,因为和丰信用素著,长沙城的市民,也多用它来作日常的花销。我朋友建议咱们军政府跟和丰商议一下,多印些纸票出来,暂时应付一下军政府的日常开支。”
焦达峰一听完,便鼓掌赞道:“真真的好主意,我在日本时,也见过他们用这种手段应付财政短缺。你那朋友到底是谁,这等懂经济的人才,我们军政府可是缺的很。”
庞光志见焦达峰采纳了自己的建议,心中十分得意,“他叫农泉刃,前些年去德意志留学,刚刚回国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