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哈尔滨虽然仍是山寒水瘦,南国却早已是杂花生树,草长莺飞,一派春日风光。
太阳睡了一个懒觉,还没有起身,正是黎明前朦胧模糊的时候。清晨的薄雾还没有散去,依旧轻烟一般遮住视野。路边草叶上的露珠还粒粒晶莹透亮,一阵凌乱的马蹄声便由远而近,振动传来,路边草丛中的露珠,便压得草叶一弯腰,顺着叶子的脉络滴了下去。
一行数百余骑,渐渐出现在路的远方。头前领路的,正是前些日子张罗墓地埋葬了举事会党成员尸体的郭伟泉。这一行人虽然人数不少,但人群并没有任何交谈的声音,众人只是沉默的带马前行,一路上,除了春鸟时鸣,便只有马蹄踏在大路上的得得之声了。
转眼这一行马队便到了沙河马路旁的一片青草白地之处。郭伟泉勒马停住,对身旁马上一个白衣少年说道:“朱公子,前面就是义士们的埋骨之所了。这里虽然不是什么风水宝地,但仓促之间,只能寻到这么一个地方了。”
那白衣少年正是朱丘。那日他得到马雷报讯,知道喻培伦与宋玉琳都已双双殉国,心中悲痛无比。恰巧彼时东北鼠疫已无大碍,便吩咐马雷回转夏威夷整束人马,洪门振武堂精士悉数入国,势要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一了百年恩仇。
他自己却带着宫本义雄,并在东北结识的友人蒋方震,经上海与张元济一唔后,数日前便又乘船到了广州,本来是想要亲自给众烈士收尸,却没想到岭南之地,已经有义士潘达微甘冒奇险,将举事众人的尸首收敛了,葬在了这黄花岗。
于是,他便等马雷与洪门兄弟齐聚之后,今日一早,由潘达微的堂妹夫、当日也曾主理安葬一事的郭伟泉引路,一行人前来祭奠诸位烈士,以壮此行。
听得郭伟泉的话,朱丘点点头,便翻身下马,往前大步行去,众人也都纷纷下马,在后紧跟。
虽然潘达微已算尽心尽力,但毕竟此时是在满清治下,这墓群造的,还是显得有些仓促而凌乱。
朱丘走到墓地之前,放眼看去,只见七十余座新坟错杂而立,在青草黄花之间,静对无声。
朱丘紧紧抿着双唇,一个挨着一个走过去,看过去。那墓碑上一个个的名字,都是自己曾经相熟已久的。其中的大多数,更曾来夏威夷上与他相会,共叙排满光复之事。一路行过,朱丘心情越发沉重,这里埋葬的诸位英烈,都是允文允武之材,倘若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出将入相,为我中华重整河山贡献更多的智与力,那才是他们应该的归处啊。却不是在这里,抛却头颅,倾洒热血,效仿马前兵卒之为。可方今之世,这却又是无可奈何之事!
会党精英,毁之一旦,剩下些乌合之众,若果真大事得成,那治国的良材,却又往何处寻?
朱丘一边默默的想着,一边行走,不一会儿便行了一周,最后站立在喻培伦的墓前,热泪滚滚而下。喻培伦乃是徐锡麟死时,一力举荐的长江分舵主事人选。朱丘曾在夏威夷与他相见过一次。其人双眸,竟比徐锡麟还要炽热万分,任侠轻谋之处,更是远超。朱丘当时便知,恐怕这喻培伦也会与徐锡麟一般,出师未捷身先死。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啊!
旁边喻培棣早已跪在哥哥坟前,哭倒与地。当日广州举事之前,兄弟二人厮见,喻培伦以“革命为先,家国兼顾”为由,自己为国尽忠,却希望喻培棣能为家尽孝。喻培棣与哥哥争论许久,终于还是被哥哥劝服,离开了广州。之后广州举事,喻培伦再无后顾之忧,果然身先士卒,前胸挂一筐炸弹,踊跃阵前,果然最终慷慨赴义,为国尽忠。谁知喻培棣虽然离开了广州,却并未远离,听到在起义失败的消息后,随即乘船前往夏威夷报讯,这才有了马雷前往鼠疫中心报信之行。
好一会儿,朱丘安静下心情,挥一挥手,诸人便将带来的祭祀果品并烈酒一碗,供奉在诸位烈士墓前。
朱丘拿过一束黄花,轻轻放在喻培伦的墓前,领着众人,对烈士之墓行礼致敬,然后方孝孺长身而起,从怀中取出祭文,念了起来,清越之音顿时响遍原野,惊醒清梦。
“宣统三年五月,惊闻广州之变,黄花岗众义士奋烈之举。长痛于心,天亦长涕。今至烈士墓前,衔哀致诚,献杯酒于墓下,置时馐于碑前,告七十二义士在天之灵:”
“道光二十二年来,中华衰败,纷乱不休。外有夷狄侵侮,内有满清欺压,使我炎黄一脉,莫不咬牙切齿,急欲变革中华,有思中华国强民富之日。然满清腐朽,不思开启民智,为国与民发愤图强,反见其对民之思与行,禁锢益厉。遂有我中华果敢勇毅之士,皆以为欲变法图强,使中华崛起于世界,必先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执此为念,我中华大好儿郎,抛却头颅,尽洒热血。今有广州起义者七十二人,为我中华之民自由与平等,为我中华之民不受欺压和歧视,为我中华之民友爱与精诚,为我中华之民不受饥饿与寒冷,舍家为民,轻生为义。功虽不成,但其慷慨激昂之行,遍传宇内,凡我中华之民,知与不知,皆为之痛惋,亦为之振奋。寒冬已过,春日将至,我中华之崛起,已如朝日初升,不可抑制。”
“前人之志,后人承之。我中华之民,但有一息者,满清不灭,奋斗不止。夷狄不驱,誓不罢休。烈士之血,浇注自由平等之花,必将开遍中国。各位英灵不远,当佑我辈。碧草黄花,共为此证。”
“诗曰: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
“呜呼哀哉,尚飨!”
方孝孺念罢,洪门兄弟一起动手,将众烈士的坟墓整理一番,扫除杂草,添上几抔土。又将准备好的青松树苗,错落有致的栽种在墓群周围。
趁着众人忙碌,郭伟泉来到朱丘近旁,问道:“朱公子可是还要举事?”
朱丘转过头,看了看郭伟泉,反问道:“郭兄为何有此一问?”
郭伟泉连忙解释,说道:“我不是要探朱公子的口风,实在是那日收拾尸首时,见这诸位烈士的死状,太过于凄惨,所以斗胆,有一言相劝。我和公子今日不过初见,但公子丰神俊朗,璞玉之资,若是也行这等马前卒之事,未免……未免有些大材小用。虽然此时国家多难,民不聊生,但伟泉还是希望公子慎重行事!”
朱丘淡淡的看了郭伟泉一言,口中却说道:“多谢郭兄好意,朱某心领。可是当此纷纷乱世,我又为诸人之首,驱人而亡,自己却置身于后的事情,旁人做的来,我朱氏子孙却做不来。今日这七十二位英烈有幸,有潘兄郭兄为其收拾尸首,打理身后之事。我若不幸也步其后尘,若是也有如郭兄一般的义士,为我收尸,自是大幸。若是没有,青山处处,河山大好,何处不是我朱崇祯埋骨之所?”
不等二人多说,众人已经忙碌完毕,眼看着昔日袍泽如今只是黄土一抔,脸上热泪,又不禁滚滚而下。为国家大义,多少亲朋故旧,已踊身赴难!慷慨之行,响遍宇宙;革命之火,必将燎原!
朱丘默默的在墓前伫立了一会儿,倏忽翻身上马,对烈士英灵说道:“诸位英灵莫要着急远行,且请稍待时日,我朱崇祯不久之后,必将捷报送至诸位墓前。”说罢,朱丘对众人喝道:“诸位,驱除鞑虏,复我中华,只在我辈!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天佑中华!”
众人齐声回道,然后便纷纷翻身上马,相互拱手作辞,再不多言,分作数拨,各自打马向前奔去,便如同数条滚滚洪流,融入这中华九州大地之中,渐渐的消失在这莽莽的古原之上。
朱丘拱拱手,也与郭伟泉作别,郭伟泉思忖再三,欲言又止,最后终是说道:“朱公子此去,风波险恶,还望多加小心。”
朱丘哈哈一笑,只是说道:“郭兄保重,他日必有重逢之时,再与郭兄把酒相谈!”说罢,朱丘便打马而去。
郭伟泉长叹一声,虽然眼前少年并未明言,可从其报的字号“朱崇祯”上,郭伟泉便知道,这个丰神俊朗的少年,必然是朱明后裔无疑。他刚才相劝,也不过是希望朱丘能谨慎而为,切勿和这会党中人一样,仓促举义,事无所成,徒坏性命。
此刻朝日初升,霞光万道。郭伟泉复见朱丘这一行人中,虽大多是中年男子,却也有孩童女子,骑于马上,俱是英风烈烈,慷慨悲歌,马蹄声烈,却如滚滚春雷。郭伟泉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想着广州举义时会党中人的奋不顾身,想着这些人不久之后,也多半会是勇烈玉碎,心中忽觉悲壮酸热,只想放声大哭!
山河易破碎,国人难再辱!这中华,毕竟有着无数的英雄儿女,要为那国强民富,遍洒热血,尽瘁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