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二人驻足仰望,当前所立之处,为武陵山半山腰,脚下右侧乃悬崖峭壁,因雾气汹涌澎湃,利用肉眼完全无法瞧清此崖究竟多深,只知倘若稍有不慎失足跌落,结局势必粉身碎骨,当场一命呜呼。
雾气渐散,破败山门清晰可见,一条石阶弯弯绕绕,遍布青葱脆嫩苔藓,时下清晨晴空万里,山间露水浓重,蛇虫鼠蚁等竞相倾巢而出,漫山遍野游曳攀爬,两侧丛林窸窸窣窣,沙沙声不绝于耳,皆由低等生物引起,个别于石阶上惬意乘凉,一瞬间嗅闻到陌生气息,便惊慌掉头逃之夭夭,远离此等是非之地。
遍布苔藓均沾染冰凉露珠,过于潮湿,致使石阶颇滑,极容易摔倒磕伤,对于主仆俩一心登临山门,且修为不俗,这点儿阻碍可有可无,根本难不倒主仆二人,或因许久未曾走动,石阶两旁杂草丛生,无人修剪拓宽道路,台阶亦未遗留脚印痕迹,再结合破败山门,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整座武陵山已无人问津,更遑论有谁于此久居安家了,实则不然,金玉其内,败絮其外,山门尤为破烂不堪,全然为了遮掩其内富丽堂皇,别有洞天,周边大小势力必争之地,怎会似表面这般毫不起眼呢!概因终年云雾缭绕,才未暴露此山全貌罢了!
“石阶无踩踏痕迹,莫非师傅他们未曾踏出山门半步?”他略感狐疑不解,脑海中浮现诸般念头,不知为何,隐约感觉惶恐不安,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几次三番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谈起。
“半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她正欲伸手安抚宽慰,却知彼此身份有别,不可贸然僭越,便唯有叹息收回,“公子,无需过于忧心忡忡,保不齐,他们正等您凯旋而归呢!”
“但愿如此吧!”他怅然若失,勉为其难一笑,“事不宜迟,咱们赶紧登入山门,向师傅师娘等人拜别辞行。”
“嗯!”她平淡颔首,身为贴身婢女,自当以主子马首是瞻,唯命是从。
刚踏出几步,苍穹风云变幻莫测,竟不经意间降下绵绵细雨,令原本潮湿环境愈发严重,天气亦寒冷几分,却对二人毫无影响,步履依旧稳健如风,迎着石阶迈步前行,山门近在咫尺,不费吹灰之力,即可跨入其内。
“鬼天气令人琢磨不透,上一刻仍晴空万里,旭日高照,怎料下一刻便阴云密布,雨说下就下了。”她随身携带油纸伞,正是为了预防眼下情形,双手熟练撑开,首先为主子遮风挡雨,其次再谈自身。
“别埋怨了。”他踩踏台阶缓步登山,一边环顾欣赏山间奇幻神秘自然风光,一边与旁侧女婢侃侃而谈,二人谈吐举止更似多年挚交知己,毫无尊卑长幼之分,身为世家公子,却毫不嚣张纨绔,相反,甚为儒雅亲和,属实乃谦谦君子,展露出温润如玉完美典范,“武陵山地处胥国边陲,一年四季风调雨顺,肥沃土地滋润了芸芸众生繁衍生息,如今细雨绵绵,如遇甘霖,指不定是个好兆头呢!”
“胥国毗邻咱东晋王朝,数百年前建立于富庶肥沃土地之上,之所以一年四季春暖花开,归根结底,完全沾了咱们王朝的光,若非当初苦苦哀求晋阳公,使尽浑身解数寻求荫庇护佑,从此以附庸国自居,恐怕早于几百年前,便被强国一夕蚕食侵吞殆尽了。”她眸光明灭不定,似乎隐晦联想到什么,但却无从考究查证,该国虽为弹丸之地,但却深谙审时度势,知晓若保基业不倒,必须尽早依附他国,求取安身立命,休养生息之所在,之后再谈如何建立宏图霸业。
最为聪明之处,便是该国国君甘愿忍辱负重,寄人篱下听候差遣,忍一时风平浪静,现如今风调雨顺了数百余载,再回首往昔艰难困苦岁月,不免感慨惆怅万分,禅让了几代君王,个个贤明廉正,忧国忧民,从起初建国至今,于此期间历经沧海桑田,跌宕沉浮,国土扩张了足足万里之广,至此便为极致。
既为附属国,那东晋王朝自然不可坐视不理,眼睁睁目睹胥国日益鼎盛壮大,乃至最终分庭抗礼,成为东晋王朝眼中钉,肉中刺,对于此等情形,自然应该尽早扼杀于摇篮中,故而,成为附庸国那刻起,晋阳公便起草拟立一系列森严法度,譬如,国土不可超越十万里、家家户户仅能诞下两童等诸如此类法案,处处受限,自当引发群情激愤,怎奈难以抵御东晋王朝兵强马壮,一而再再而三铁血镇压之下,方令胥国上下老实安分不少,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了。
骨子里遭受压迫剥削久了,早已将嚣张跋扈脾性消磨殆尽,时至今日,就连胥国国君都对东晋王朝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从中颁布条条法令,尽皆恪尽职守完成,数百余载潜移默化,胥国上下自认为东晋子民,以附庸国寄托求存而骄傲自豪,甚至引以为荣,其余周边附属国亦如出一辙,为求取永久国泰民安,已极度卑微谄媚,丝毫不以为耻,兴许于漫漫历史洪流下,会日渐融为一体,逐步扩张版图,真正实现亲如一家,不分彼此。
“胥国历任国君,皆贤明淑德,深谙谄媚求存之道,而现任帝王淳伯侯,更犹有过之而无不及,骨子里尽显谦逊有礼,自打登基以来,历年进贡最为勤勉积极,且样样均属上品,晋阳公见此情形,当即喜上眉梢,龙颜大悦得很,遂赐以上宾客席隆重招待,三天三夜举国同庆,而两国国君也大大拉近了关系,一口气减免了五成赋税,此等大喜事,无异于平地惊雷一声响,胥国现任帝王懂得溜须拍马,心思细腻,极尽所能讨晋阳公欢心,由此历年所获好处自然颇丰,赢得了胥国上下万众民心,即使日后不幸薨世,也可被后世子民传颂千秋万代,成为历任胥国最开明圣君。”他难免惊叹折服,“历朝历代君王治国之道,皆有其中可取之处,譬如咱东晋王朝,现任晋阳公性子虽残暴嗜杀,但却自行钻研出一套治世安邦法典,早年间以蛮横武力横扫诸国,待众嫔妃诞下子嗣龙种后,自此便渐渐养成温和亲善脾性,不再残忍嗜杀,治理周边一干附庸国度,也时常调遣能人干将浩浩荡荡出使,奔赴万里走马上任,以此巩固偌大王朝千年基业永垂不朽,其中涉及种种秘辛,远超我等想象。”
“小鱼小虾,尚且足以轻松镇压,可其中个别跳蚤蛆虫,却不服管教,天生反骨,始终蹦跶跳脱得厉害至极,乃至演变成如今这般肆无忌惮局面。”她神情凝重,嗓音压低几分,“晋阳公至今仍按兵不动,难道任凭他们日益壮大不成?”
“无需担忧。”他笑容自信十足,毛毛细雨随风飘扬,有油伞遮挡,心情自然大好,“今日蹦跶得越嚣张,将来定让他们付出惨重代价,几个跳梁小丑罢了!根本不足为虑。”
“在我朝百万铁蹄横征践踏之下,定叫他们闻风丧胆,灰溜溜四散而逃,谅他们也不敢再放肆造次。”他仰头凝望石阶尽头破败山门,在绵绵细雨映衬渲染下,愈显凄凉寂寥,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轰然倒塌似的。
“百万精兵强将倾巢而出,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那场景委实宏伟壮观。”她不由沉淀心境,努力平复震撼情绪,纯粹幻想,便足以惊出一身冷汗来。
“嗯?”他略微动容,并停下脚步,只因有位唇红齿白童子从石阶尽头匆匆赶来,身影逐渐凝聚成形,最终笔挺静立于破败山门外,神态肃穆庄重,眸光犀利如鹰隼,一层纯洁白芒渲染笼罩体表,颇为鹤立鸡群,仅仅就这么孤单站着,便深深引人瞩目,宛似仙童孤傲驾鹤而来,事后又施施然扬长离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身边女子后知后觉,不禁愣了愣神,也循着目光仰头望去,见童子悄然现身,额间顿时沁出几滴冷汗来,也驻足喃喃低语,“善财童子亲临,莫非有大事宣布?”
“覃薇师叔。”童子拱手作揖,言行举止毕恭毕敬,行云流水,毫不拖沓。
“免礼!”他轻挥衣袖,随即忙追问,“公输子近来可安康?”
“师祖一切安好。”童子恭敬应答,“只不过,时常会念叨起您名讳,对师叔您甚为思念。”
“年龄大了,总归如此多愁善感。”他当即笑逐颜开,“毕竟,我可是他老人家亲传弟子,待日后七老八十,走不动道了,终究需从众徒子徒孙中挑选出优秀衣钵传承,而我修行中规中矩,算不得惊艳绝伦,可也还算辛勤刻苦,因而,颇受公输子宠溺疼爱,有任何好吃好玩的,首先想到我,公输子传道授业之恩,弟子永世难忘。”
“对了。”他话锋一转,“师尊现今何在?”
“日前又收下两名得意门生,此刻正于承鸣大殿内传道授业。”童子言辞简明扼要,直切主题,“事先交代了,任何人不得打扰。”
“今日师祖卜算到您必将凯旋而归,故而特地命我至此恭候。”童子平淡俯瞰而去,“没想到,恰巧与您撞个正着,也懒得我枯燥恭候多时了。”
“既然如此,那我便自行赶往偏殿等候。”他长裳飘飘,五官轮廓棱角分明,尊贵气质油然而发。